十一贵的爹究竟叫啥我不晓得，可他天天早上天没亮就在院里吹唢呐，叫老公鸡大概差不离。老公鸡四十出头，酱紫的脸，碗口粗的脖子，像极了托塔李天王。不说话的时候很吓人，说话的时候更吓人。他在富家阔户红白事时吹吹打打，抬陪妆，操办水陆道场，好赖活计通通揽着干。吹唢呐半天进帐五角小洋，抬轿子扛棺材一天进帐三百六十文铜钱。照理日子应该挺光鲜，可家里十张嘴等着开饭（大珍二茹已经卖进白房子了），他就不好过了。他爱说故事，爱说鬼故事，说得好像十里八乡的死人墓全被他挖过，说得你心里发毛晚上睡不着，说得你大白天能看见绿光黄影。瞧瞧你的窝囊相，我还没说呢就抖成这样，你要真听，我还忘了呢。 r
我要说的是老母鸡－－老公鸡的老婆，十一贵的娘。 r
听说，听她自己说，她原是南苑一个大户家的小姐，可十五岁那年鬼上身竟无端端地跟来她家打杂的老公鸡搅到一块，私奔以后她爹就跟她断了关系。这种是初一的说法。到了十五，老母鸡又改了主意。她摇身变成江南的小家碧玉，被亲眷拐子拐到北京城卖给了老公鸡。你信么？老母鸡一向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 r
他们家吃的多半是死人饭，老母鸡成天求神拜佛盼着死人，死得越多越好，越阔越好，成群结队地死最好。可惜天不遂人愿，这年头不是饥荒就是瘟疫，一排排倒下去的都是破落户，穷人变穷鬼尸首还要给野狗叼去，有钱人倒是越活越命长，不成千年王八誓不罢休。老公鸡的生意两头不靠岸，急坏了老母鸡。饿极生悲，她只好凄凄切切地给小的们讲自己从前参汤洗脚熊掌挠背羊奶漱口美酒润胃的神仙光景。听得一大家子肚子咕咕震天响，听得十柱简直要把十一贵生吞下去。好在又有媒婆来相三花做填房，卖个百八十块不是问题，全家又能缓上一阵。照这势头，年底就该轮到春妮了。我不知道该高兴好还是不高兴好。 r
十一贵的头越来越大，身子越来越小，样子越来越傻了。 r
我不想掐他了。 r
再也不了。 r
人穷火气大。老公鸡一闲下来就拿老母鸡撒气，打得她鼻青脸肿，咯咯咯地满院子飞跑。有一回弄得上吊，没死成，不然老公鸡可有活干了。 r
痛极生悲，她常向我娘哭诉，说辞总是：不是人哇！他不是人哇！从前我在余杭的时候哪遭过这份罪啊？家里连骂都舍不得骂我一句……那杀千刀的六表叔骗我啊……害我啊……害死我啦……从前喜欢我的有肉铺的阿海，每次光顾都会给我多称半两肉；还有药店的福禄，我买草药他就另搭一包话梅，怕我苦哇……随便嫁哪个不比他强啊？不是人哇，他不是人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