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爷的眼睛很古怪，黑是黑，白是白，黑的很黑，白的很白，这不是件古怪的事么？更古怪的是，他眼睛里有光，有光啊!哥没有，娘没有，老爷子没有，老太太没有，我见过的黑眼珠的人里就他有。他有，也不是一天到晚都有，他高兴时才有，不高兴时就没有。头一次见他时他有，后来就少有了。我和他混熟以后问他为什么他眼睛里有光，他说其实我也有。我听了满心欢喜回屋照镜子，左照右照没照出来。他唬弄我。也没准是铜镜太旧太花了，赶明儿我得买个新的，反正我阔了。这事我老忘，你得提醒着我点。嗯，你的眼睛里好像也有光。你看看我有不？仔细看。 r
二少爷的做派很古怪。他说他信洋教，就是死密斯那个教，可他从不去教堂，死密斯那个不去，别个也不去，他既不念经也不唱歌，反倒是我会念几句走失几只羊气得直骂娘，唱几声欢乐女神哇哇哇，真是那什么功高盖主，叫我不好意思起来。没办法，谁叫我这么机灵，挡也挡不住。－－二少爷那样说是因为他老子娘都信佛，他存心和他们对着干。要是老爷子在墙上挂古圣贤穿长衫的画，他就在屋里放老耶叔脱精光的黑铜像。要是老爷子想种盆富贵牡丹，他就栽满院子的牛粪花狗尾巴草。老爷子往东他就往西，老爷子说黑他立马说白。要是老爷子忽然讲卫生了，他没准会专门吃苍蝇，又好在眼下讲卫生的是二少爷，吃苍蝇的是老爷子。骗你干嘛？这也是秋姐说的。她龇着牙赌咒说亲眼看见老爷子把拇指大的苍蝇塞进嘴乱嚼。哟，拇指大得成精了吧？你瞧瞧，他们阔人家不是稀罕东西还不吃呢。 r
任二少爷多忤逆，老爷子就是不生气，生气是要短命的。老爷子把命看得比什么都重，他为了保命连话也不说了，至多哼哼几声表示自己还活着。活着就是为了哼哼。管家老赵向他报告北边的田租收上来了，他哼一声；大少爷向他提起五太公做寿的事，他哼一声；秋姐哭说从前的老佣人死了，他连哼都舍不得哼一声。二少爷吃喝拉撒爱干啥干啥，他更不会吭气了。老爷子活给自己看。 r
只有老太太不管二少爷怎么闹，一劲儿把他当宝。她是他的娘，她疼他爱他巴结他还有点儿怕他，她平时只管躲在祠堂里吃斋念佛，养得白白胖胖没有老相。她哼哼着求神保佑范家家道兴旺添丁发财多福多寿少病少灾，她见神哼哼见鬼哼哼白天哼哼晚上哼哼，哼得头昏眼花哼得手脚发麻哼得胸闷气短哼得神经失常，可她见了二少爷就醒了，她拉着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念着他的名字说个没完没了没了没完，她回光返照了么？她的命正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