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洋鬼子又问，你几岁啦？ r
娘赶紧答道，过年就望十六啦！挺机灵，顺人意。 r
其实横加竖加我也只有十四，娘前一句扯谎，后一句倒是实情。 r
假洋鬼子笑着说，你机灵就让我考考，你说你的头发什么时候才能长出来啊？ r
我说，聪明的脑袋不长毛，因为我聪明，所以不长毛，太聪明了，就再也不长了。 r
假洋鬼子高兴得拍起手来。他说，铁蛋跟我吧，我正缺这么个人。 r
太太见他乐成个小孩样，自己也笑成了朵老菊花。 r
就这样，我凭着机灵和光头也混成了假洋鬼子的助手，月费六块钱，娘十五，哥十块，约摸着二十一块，不过，三十一块，都从管家老赵那儿拿，哈哈！我们当上了阔人家的阔狗，嘴叼三十一块现大洋，叼都叼不过来呢！ r
范家是京城有头有脸的大户，阔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一点不含糊。老太太是满清遗老，祖宗八代头顶都插满小黄旗小白旗。老爷子从前跟曾国藩打过安庆，一回来就封侯封地又风光。不只风光还风流。那二姨太是他带兵路过庐州时走着走着捡回来的。三姨太是他捧戏子时捧着捧着捧回来的。四姨太是他逛八大胡同时逛着逛着回来的。实数不定还要多些，可外面没有小公馆。老爷子老了，腿脚不灵便了，能多余口气就得多余口气。什么都能大方，性命可得俭省着点。后来龙庭撤了，挨到眼下民国也快十九年了，滴溜溜玩得转吃得开的大少爷又在当局谋了个差使，职位不高也不低，事情不闲也不忙，反正还能十年如一日地阔下去。他有个女儿叫朱砚，才七八岁就学着使唤人，长得丑，不是个好东西，听说大少奶奶很漂亮，可惜我没见着。她肚子里又来了一个，在房里养着呢，希望来个好东西。至于二少爷，他早先出了洋，新近刚回来，脾气难捉摸，谁都不敢招惹他。 r
虽说我机灵，但我也不能三下两下知道这么些个事情。这些都是太太身边的老丫头秋姐告诉我娘的。她还说老太太喜欢抠脚趾，喜欢拿小脚蹭地，喜欢穿镶金边的绣花鞋。十女九傻瓜，八个大嘴巴，这话一点不假。 r
二少爷是个古怪的人，不知道底细，我就能看出他是假洋鬼子，当然七成是因为我机灵，另外三成是因为他古怪，他的辫子没了，老太太替他预下的一条假辫子他也不要。这年头还留着辫子的多半是些眼瞎耳聋的老家伙。可剪了辫子的都留了后手，拐弯抹角弄条假辫子藏着－－谁都不傻，天下还没太平哩，今天留头不留发，明天要是再来一队辫子军，一准无发不留头。只有花和尚野尼姑不受折腾。光头也是种福气。按说二少爷也不傻呀，可他就是横下心把辫子扔进了马桶里。好在眼下还不招祸，走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