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她换了话声批评起洋先生来。她说，死密斯先生就不好说话了，动不动要我们领圣餐受圣水，摆明了要我们捐钱，捐少了还不成哩。死人用的还是冥钱呢，难道天国里的上帝还作兴花大洋？可死密斯先生开口你有胆不听？还不得乖乖卸荷包？长了黄毛的谁惹的起？他叫你站着你还真不敢坐着。 r
最末这一句我懂，就点点头。 r
可她没看着。这会儿工夫胖太太正调足眼神观察胖腿下蹬着的红皮鞋呢。原来鞋尖插在泥里了，活像在犁地。她娇声吼道：哎哟喂！这鬼地方！铁蛋你去是不去倒是说句话谁脑袋长包大老远跑来这鬼地方管你小子死活若不是死密斯先生吩咐你拉倒吧你！ r
她喘了口气，又作出和气的样子：学堂－－是个正经地方；你娘－－已经做了洋人的助手；你－－还不往正路上走哇？时间－－不！等！人！——我的牌友恐怕在等我啦。我叫老陈送你去。就这样吧。 r
她挪到门口，撩起旗袍，扳起胖腿，在墙根上蹭鞋底，蹭到满意了，就坐上洋车赶去会牌友了。 r
那个老陈说话细声细气，可行事很硬派，不由分说拖着我往门外赶。他两眼瞪得牛铃一般，直瞅着前面的路说，我们太太给你打点好了，学堂近得很，一刻钟就到。 r
他拖着我穿过三条街五条巷七条胡同九个肉饼摊，在一扇红门前停下了。 r
进去吧。 r
我不怕。我进去了。 r
旧式学堂也是个好地方。除了规矩多，茅房小，别的都不坏。 r
孙老鬼是个一只脚跨进棺材的老光棍，平日里讲经讲史讲李杜外，就好没事干咳几声。他咳啥呢？他咳，不是因为气管痒痒，也不是因为嗓子痒痒，是这儿－－脑子痒痒。他活了这么大把年纪，没干过济世救国的好事，也没干过杀人放火的坏事，只能整日价吃喝拉撒瞎混。阔人没闲工夫瞧他，穷人没余力气瞧他，所以他觉得没人拿正眼瞧他，所以他从脑子痒到嗓子，所以他咳，他装肺痨鬼。没别的，就巴望着引人注意，得人尊敬。 r
我可怜他。 r
他不可怜我。 r
那天下午我跟着大伙儿摇头晃脑地读“大王是熏鱼”［注：原作“大王事獯于”］，摇着摇着脑袋就垂了下去，很快梦到一大盘熏鱼，口水流到耳朵眼。不知怎么的背上火辣辣地生疼。 r
嘿！孙老鬼拿铁尺打我嘞！他妈妈的，边打还不忘干咳几声给人听。 r
可没过多久我又高兴起来－－不定阿黄已经生出狗崽子了呢？叫啥？孙猴！呃，太神气啦！家里养狗是一种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