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六嫂子说，你们出去了就别再回来，屋子算是顶给我吧，二十五块，多了我出不起。 r
娘拉着她的手：这种年月，让你看屋子已经带累你了，怎么还有脸收你的钱？ r
拿着吧，大妹子，你们孤儿寡母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世道越乱日子越难，指不定会遇上啥事……杨六嫂子眼泪汪汪。这是我头一回看见，恐怕也是最后一回了。 r
娘点了头。二十块成不？上回的钱我还没还呢！ r
我出门找哥们道别。回来时阿黄，不，旺财，站在门口等我。 r
我坐下了。我说我要进城了。 r
它摇摇头。 r
我说城里好着呢！城里有洋房，有屁股会放黑屁的洋汽车，还有花花绿绿的洋糖果，好吃得不得了。 r
它还是摇头。 r
我想不出城里还有什么好东西，急了就说，城里还有金香玉呢！ r
它不摇头了。 r
我高兴得直想笑，可眼窝里的水止不住地往下跌。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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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了一天一夜，拂晓时分到了城里。 r
城里真大，人真多，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好容易挨到座大房子前面，里边真大，人真多，可还空出许多排位子。我们累极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进去随便坐下了。 r
上首站着一个穿黑长袍的洋大人，正捧着一本厚书阴阳怪气地教人念，看见我们进来就坏笑了一下。前面坐的净是些阔太太，绫罗绸缎，珠光宝气，能把李家的姨奶奶撇下十万八千里远。娘觉着不是味，拖着我们要走。 r
哥是个明白人。他说，别怕，这大概是新式女子学堂吧，正经地方没恶人。 r
我猜那个洋大人就是先生。先生正念道：为什么看见你弟兄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注：参见《马太福音》第七章第一节］ r
我吓了一跳，眼里有梁子怎么还能看见弟兄眼里的刺呢？一个眼里有刺，一个眼里有梁子，兄弟俩怎么还不找郎中看看呢？洋先生瞎扯淡呢。 r
我们前边的胖太太转过头来小声说：轻点，有话做完礼拜再说。 r
我又吓了一跳，她的脸抹得煞白，不定神还以为是女鬼呢。 r
末了，是音乐课。洋先生教她们唱个《欢乐颂》。 r
她们齐刷刷地站起来，我们也不敢坐着。我这才觉得脚趾头肿得厉害。 r
她们唱：欢乐女神圣洁美丽。 r
我把鞋脱了。 r
她们唱：她的光芒照大地。 r
果然都肿了，还长了冻疮。 r
她们唱：我们在她庇护下面，生活幸福又安宁。 r
我想起去年夏天，我光着脚在路上走，踩上一只蜜蜂，中间的脚趾也这样肿这样红。从前我不穿鞋。新鞋是娘刚做的。不合脚。 r
她们唱：哇哇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