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的泪珠子啪啪地打在九儿的手上，脸上。可是九儿不动了！真的不动了！再也不动了！ r
多好的九儿呀！多小的九儿呀！她的眼睛鼻子嘴曾经多么的有意思呀！她要吃糊就伸手，她要撒尿就伸脚，她要人哄要人抱就伸伸大拇指，她要人亲亲她的小脸蛋就伸伸小拇指。可是它们全都冻僵在了又黑又冷的大雪夜，怎么唤也唤不醒了呀！ r
娘从前说过，人死了就会变成星星。九儿，你到天上了吗？你在哪儿呢？云这样厚，雪这样大，我上哪儿找你呢？我怎么看不见你呀？九儿！ r
北风卷着雪花，飘飘扬扬，年复一年欺压着这块土地上的一草一木一沙石和这块土地下不能安息不能瞑目的苦魂儿。 r
遍地的坟包子都是瘦弱的，撒上白雪，变成了精面馒头，变成了富人家饭桌上的菜肴。可是他们吃完还是要骂的：粗糙，不入口。你不平么？你不甘么？算了吧，你穷！ r
现在轮到了九儿。她来这里受了几十天的苦，终于现在要折回去了，却连一顶安身的草席也没有。我脱下棉袍，替她捂上，放她入土。九儿，你暖些了么？ r
眼底的泪渐凉渐干，和九儿一样，来这世间白走一遭，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r
风里有个“嘤嘤”的声音，像根绝细的丝，欲断不能。我知道，那是九儿咿咿呀呀在学唱一首欢乐的歌。 r
冬天的气数尽了，接连下了几场小雨，春麦和打仗的消息一块往上疯长。 r
老杨树庄好像还醉在自酿的年酒里，没大醒。该上田的上田，该下地的下地，不该生的生，不该死的死，和往常没两样。其实大家都留了个心眼，竖着耳朵听着呢，听饱了就往家里传。“西苑干上了”，“长辛店干上了”，谁知道得都不迟。 r
轰！轰！西边传来了炮声，真真切切，不远了。 r
一天夜里，有人看到李荣发带着李旺财和四个姨奶奶坐三辆马车直奔城里去了。车辙很深，带上了大半身家。 r
大家伙儿心里雪亮，不是到了十二分的危急关头，李家是决不肯落下田产的。可庄稼人的血汗在庄稼地里，庄稼人的活路在庄稼地里，庄稼人的祖祖辈辈子子孙孙都在庄稼地里。有了地他们吃不饱，离了地他们活不了。他们从这里生出来，一辈子等在这里，哪怕是等死。 r
那是他们－－我家没地了，我家没米了，我们不是庄稼人，我们是穷人，不是穷鬼，我们不等死。 r
到处在拉夫。为了躲兵荒，娘要带我和哥进城去，不过没有家当。 r
打定主意，逃跑趁早。娘做事也爽利起来。 r
娘叫来了杨六嫂子，把两间祖屋和狗托付她照管，平日里最宝贝的一杆秤也给了她。哥赞成，哥说留着秤没用，有世道没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