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持续了两个小时，一脸倦色的医生才终于出现。
两个办案的警察、余亮，以及何威、苏悯这两个路人都站了起来，医生摇摇头，说了那句十分熟悉、令人绝望的话：“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余亮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苏悯全身一软，何威及时扶住了她。
“医生，她是怎么走的？”何威沉声问道。
“刮宫刮坏了子宫，大出血……”医生的心情也很沉重，不愿多说。
“我们走吧……”何威拉着苏悯的手，带她离开了医院。
“你要去哪儿？”走到大门口，苏悯觉得极端疲惫、万念俱灰。
“回那家诊所，再去了解一些情况。”何威紧锁着眉头。
苏悯猛地甩开了他的手：“你怎么能那么冷血！光想着采访！写稿！难道那个女孩的死，就对你一点影响都没有吗？她就死在我们眼前，如果我们能早几天去那家诊所，早几天把报道做出来，也许她就不会死了……”苏悯边喊边哭，几近崩溃。
“就算这家黑诊所关了门，他们还会去另外一家。”何威的眼中也泛着泪光，“如果我们没有碰巧遇到这件事，也许她就白死了，你懂不懂？”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在说一条人命啊！”
“你想干嘛？难道她是我害死的？要我像个娘儿们一样哭哭啼啼？”何威额头上的青筋暴起，“你搞搞清楚！他们没有结婚，没有医保，也没有钱到正轨医院堕胎，又盲目相信黑诊所，如果她的死，能让那些无照经营的黑心诊所全都到了末日，如果她的死，能让人们关心农民工的医疗保障和未成年少女的早孕问题，也算没有白费！如果我早一天认识他们，可以帮他们出堕胎的钱。刚才那姑娘抢救的钱就是我垫付的，鬼知道那个余亮将来会不会还，可是没有救回来，那还能怎么办？你说啊，他妈的还能怎么办？”
“你出了多少钱？”苏悯怔怔地望着他。
“13800。”何威报出了一个数字，就不再管她，跑到马路边上招手叫出租车了。
重新回到“王强诊所”的那条巷子，夕阳拉长了何威的影子，他大步走着，滴血的心已经凝固，现在，他需要的是冷静和清醒，绝不能感情用事。“你怎么能那么冷血——”苏悯的指责在他的耳边回荡，他把她当作知音，没想到，她能这样令他心痛。
诊所的四周已经被警戒带包围了起来，两个警察守着这间屋子，寻找着证据。
何威隔着窗户，问一个年轻的女警：“我之前在这边开过感冒药，这药还能吃吗？”
“最好别吃了，这家诊所没执照的，我们查出来的大多数药都是过期的，他们估计是散卖给你的吧，所以也看不出保质期。你看这个‘鱼腥草注射液’，之前国家已经明令禁止使用了，他们还一直在用。”女警好心告诫他。
“黑心的王八蛋医生！”何威咒骂道，“还能抓到人吗？不能让他们跑了！”
“医生、护士的家都去过了，人都没回去，他们也知道可能要出人命，所以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女警还想继续说下去，旁边的中年男警察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女警才发现自己不应该和局外人说那么多，低下头继续检查堆在桌上的药品了。
何威得到了他想要的，转回身往住处的方向走去，他迎着刺眼的夕阳，发现苏悯正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她想要怎么样？狠狠地嘲笑他吗？不择手段的狗仔？演技高超的影帝？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并肩走着。路过一家做煲仔饭的小店，何威坐下来，苏悯犹豫一下，也坐在了他的对面，没有问过她的意见，他点了两份腊味煲仔饭，苏悯以前最爱吃腊肠、叉烧，可这个时候，看着香气扑鼻的美食，她有气无力地说：“我吃不下……”
“吃！吃了等会儿才有力气搬家。”何威塞了一块腊肠到嘴里。
“搬家？”苏悯迷惑地看着他。
“明天稿子一见报，搞不好就要被追杀了。”何威眼神一暗。
苏悯把煲仔饭里的肉全都夹到了何威的碗里，只剩下一碗米饭和两根芥兰，才开始强迫自己吃了几口，之前看过那婴儿的尸首和流淌的鲜血，她根本没办法吃下荤腥的东西。
何威没有多问，很快就把一大碗饭菜全部吃光了。
回到二层楼的小屋，天已经黑了。何威带过来的东西不多，不一会儿就收拾妥当，趁着夜色，他们乘着摩托车离开。刚转出巷口，就看到隔壁那个浓妆艳抹的风尘女子，她瞄了瞄何威身后的苏悯，娇滴滴地问：“陈哥，这是去哪儿啊？”
“女朋友住不惯，把她送回去。”何威没有减慢速度，呼啸而去。
就这样，“城中村”在苏悯的背后疾速缩小，苏悯回过头，想把这个地方印在眸子里，并祈祷自己永不回来，后来，它终于消失不见，变成了一段记忆，一段难以磨灭的记忆。
何威并没有把苏悯送回酒店式公寓，而是把她带去了他家。他的公寓离《南方晚报》只隔了两条街，何威把行李拎上了5楼，打开房门，对苏悯说：“不好意思，太乱了……”
这是一个男人的单身公寓，卧室、厨房、卫生间、阳台，格局紧凑，装修老旧。用过的油腻碗筷堆满了半个水池，床上胡乱扔着没有整理过的衣服，长时间没有人住，烟草混着霉味，屋里的味道难以形容，何威连忙打开窗户通风，苏悯皱皱眉头，打心眼里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和苏悯有过亲密关系的两个男人，汪云政有洁癖，程峰没那么夸张，但也算整洁干净，苏悯安慰自己，也许，何威的这种情况，才是绝大多数男人的常态。
“我需要你帮忙。”何威打开台式机，把手提电脑也一并打开。
“帮你收拾房间？”苏悯心不在焉地说，想给自己找个能坐下的地方，却发现这有点困难。直到发现何威对她怒目而视，才知道自己又踩到了他的痛脚。
“这是我录的音。”何威把精巧的录音设备递给她，“帮我把录音整理出来，时间很紧。”
苏悯点了点头，“稿件要做多大篇幅？”
“4个版。”何威绝望地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已经濒临极限，随时可以倒头就睡。
“4个版？”苏悯也差点背过气去，每个版至少要3500字！
“第一个版写今天的悲剧，第二个版是黑诊所揭秘，第三个版是城中村的聚赌黑幕，第四个版写其他安全隐患，还有头版的评论，‘城中村’的种种乱象，归根到底是财富分配不均的恶果，还有管理和制度的缺失。”何威已经胸有成竹，可要完成这个任务，通宵奋战是必须的，“我还没想好专题的题目，‘花季少女魂断城中村’？是不是恶俗啊？”
苏悯不置可否，她也同样身心俱疲，没法做这种费脑子的事，“师兄，我去楼下买两杯咖啡，我这个精神状态，没法干活。你喝什么？”
“我不喝咖啡，给我买杯罗汉果凉茶吧！”何威已经开始忙活，头也没有抬。
做好后勤保障工作，苏悯终于开始听录音，录音里有那个“半吊子”护士给她问诊的片段，还有“黑出租”上余亮的哭诉，连在医院里和警察的对话都有，苏悯看看在旁边电脑上奋笔疾书的何威，觉得这人不去干特工真是可惜了。
花了1个多小时整理完毕，苏悯把材料传给何威，问他：“还需要帮什么忙？”
“谢谢！等我写完了，帮我当当校对吧！”
苏悯原本已经想回住处去了，天知道他要写到几点，这是要留她过夜吗？她看了看他床头的小恐龙造型闹钟，已经是夜里11点了，一个人走，也不太安全。
喝了一大杯摩卡，她还没有睡意，于是干脆就开始收拾房间，先把厨房里的碗筷洗净、沥干，然后把何威的脏衣服、枕套、床单扔进洗衣机里清洗，最后开始擦桌子、拖地板……任凭她在屋里东冲西突、翻江倒海，何威岿然不动，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了。
零点早就过了，苏悯望着清爽许多的屋子，终于比较满意。她用手在何威面前挥了挥，他才转过头来，看到发亮的地板、换过的床单和一尘不染的桌椅，吃了一惊。
“我困了，先睡了。你写好了，就叫我，我起来帮你校对。”苏悯通知他。
“好，辛苦了，晚安。”何威对她点点头。
苏悯抱着一条干净的床单，要去沙发上睡，何威指指床：“你睡床，我睡沙发。”
她也没和他客气，把自己丢在床上，仓促入梦。
这夜的梦令苏悯几近窒息，她梦见了那对可怜的母子，死去的张琴抱着血淋淋的孩子，眼中流下了一串串血泪，苏悯远远地看着他们，想要尖叫逃走，喉咙却发不出声音，脚步也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突然，那女孩抱着孩子，遽然向苏悯飞来，眼看着就要撞上，张琴却如一道飘渺的影子，穿过了苏悯的身体……苏悯想要把自己唤醒，却被牢牢封禁，找不到梦的出口……
最后，还是何威把脸色惨白、满头虚汗、拼命挣扎的苏悯弄醒了，苏悯一睁开眼，搞不清楚眼前是谁，就扎进了他的怀里。何威抱着瑟瑟发抖的苏悯，一时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