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书屋 > 其他 > 所有遇见终将遗忘全文阅读 > 第2章 里边有潜水的妻子

第2章 里边有潜水的妻子


  眼泪瞬间从杨墅的眼睛里迸溅出来。

  “你看到凶手了?”

  鹿鹿点了点头:“我看到了,正如你的推测,他与我做了这笔交易。”

  杨墅再不能顺畅言语,呜咽充满了他的五脏六腑,又过了好半天,情绪才渐渐平缓。

  “学校里,你是光鲜亮丽的系花,而我是毫不起眼的瘸子,你万众瞩目,而我躲在黑暗的角落,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们本不该有任何交集的。可你当年主动接近我,并且爱上我,这我至今仍感到奇怪,只能用缘分二字来自我安慰,现在才终于知道了答案。你是出于内疚,是吗?是想减轻内心的罪恶感,是吗?”杨墅愤怒起来,质问道。

  隔着诡异的夜色,鹿鹿平静地看着杨墅,近在咫尺,目光真诚。

  “还记得我们的那次雨中见面吗?我们的爱情就是从那里开始的,你在雨中喝酒,哭得那么凄凉,我很难受,你说得没错,面对你,我有很强烈的罪恶感,接近你时确实带有刻意的赎罪的心理。可当我爱上你时,那爱已是真的。因为我能接触到的男性里面,我不知道谁会比你更善良,更可爱,更有责任感,比你更有一颗追求梦想的鲜活纯粹的心,谁会比你更能宽容神经病一样的我。你说,除了你,我能去爱谁?”

  杨墅的内心无比痛苦,痛哭喊道:“可你知道我妈是因为你而死不瞑目的吗?你知道十二年前那个像你当时一样小的男孩,因为他的妈妈被杀死,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和多少同学们异样的目光吗?你想象得到一个快被这个世界逼疯,每天在书包里藏一把尖刀的少年的内心世界吗?你知道他为了寻找到杀人凶手历尽艰辛还瘸了一条腿的种种经历吗?”

  泪水像雨季骤然降落的雨水一样,从鹿鹿的眼睛里扑簌簌地掉落。

  “我对不起你,我会用我的死来向你赎罪的。”鹿鹿哭着说。

  “死之前,请先把杀人凶手告诉我。”杨墅冷酷刻薄地说。

  “我……会的。”鹿鹿艰难地站起身,朝向马路伤心地走远。

  鹿鹿回去彤彤家,杨墅自然不好跟着再去。想了想,决定回家,一晃好久都没有回家了。

  他爸杨东海在一家工厂当门卫,今晚应该是值夜班,不在家。

  夜深人静,因为情绪激动而毫无睡意的杨墅颓然沉思,满脑子都是管鹿鹿。他恨她,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恨渐渐变成一种概念上的恨,实际上,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不大恨得起来她。反而一想到她,满心都是温暖与感激。

  他追忆起他的大学时光,他与鹿鹿的相识。

  起初他是极度悲观的,认为校园里那些青春飞扬的女孩们难有爱上他这个瘸子的。所以在读大学的时候,并未期望过会有爱情降临到他的头上,至于管鹿鹿这种只可远观的女孩,更是想都不敢想的。

  那天他从图书馆里夹着新借的两本书出来,往寝室楼走。天空阴霾,距离寝室楼太远,走到一半时,秋天的雨忽然掉落,来势汹汹。他笨拙地跑了几步,很快便放弃。让雨浇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校园里本就很空,雨一下,更是没几个人,空荡荡的,只有急促的雨点声。一把伞从后面遮过来。他吓了一跳,转头,见是管鹿鹿。

  不,不是这样的。这个版本不是真实的,是他讲给别人听时使用的。

  真实的情况是,他是个自卑而敏感的瘸子,妈妈死不瞑目,得了肝病的爸爸无法在车间从事高工资的工作,只能到门卫处当低工资的保安,用微薄的工资痛苦地供他读大学。那是个阴霾的日子,内心苦闷的他握着低廉白酒的白酒瓶,坐在校园的小树林里,独自喝酒。天上很快洒下无情的雨滴,他坐在雨中发泄似的痛哭,不肯离去,然后有一把伞悄悄来到他的身后,转回头,泪眼蒙眬里,管鹿鹿像个天使在俯视着他。

  他们就这样开始了交往。

  那天,在五号楼的阶梯教室里上四个班级的大课。下课后,他夹着课本,独自往教室外面走。一楼大厅里在办一个展览,他停下来,百无聊赖地看着那些作品。最近学校在对外征集校徽,大厅四面挂满了投稿者设计的校徽,有的设计在他看来真的很棒。

  “杨墅,有你的作品?”

  他扭头,见是笑容恬静的管鹿鹿,吃了一惊。昨天她在他喝醉的雨中不可思议地出现,让他今天想来犹精神恍惚,以为是个梦,或者是幻觉。他寝室的杜宇和女朋友彤彤坐在校门口的米线店里避雨,恰巧目睹管鹿鹿撑伞送他回寝室这一幕,大为惊异。杜宇一回寝室就跟见了鬼似的,大呼小叫地到处宣扬这件事。

  “我有那才华可就好了。”他拘谨地笑说。

  “怎么没有?校园十大歌手比赛时,你唱的张国荣版的《当爱已成往事》,说真的,唱得真好,当时我在下面坐着,非常感动。”

  他惊异地看着她,很是受宠若惊。

  管鹿鹿粲然一笑,说:“昨天你怎么了?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需要帮助的话可以告诉我,我要是能帮上忙,一定尽力帮你。”

  他尴尬地装傻:“什么?昨天?没怎么啊?”

  “你忘了,还是当时喝醉了?你独自坐树林里,淋着雨哭来着。”管鹿鹿执着追问。

  他越发尴尬,死不承认,说:“哭?怎么可能,我一男的怎么可能哭呢。”

  “噢,那可能是雨水,我给看成泪水了。”管鹿鹿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

  “对,那是雨水,雨也太大了,浇得我睁不开眼睛。”

  管鹿鹿与他并肩朝前走,出了五号楼。五号楼的正前面是四号楼,两楼中间的空地上围了不少学生,还有许多学生举着手机仰头拍照。抬眼向上看,原来有几个气球飘在空中,气球下面吊着一条精美的绸布长条,上面写有五个大字:我爱管鹿鹿。

  管鹿鹿愣在台阶上,前面围观的人纷纷扭头看她,她的脸上立时浮现不屑的微笑,视而不见地从那些人身边经过。

  他不知道管鹿鹿此时到底是一种什么心态,所以不敢跟她说话,走在她的后面,不惹人注意地与她保持两米的距离,绕过四号楼。四号楼前面是学校的南大门,校门外也有不少学生,好像在兴奋地等待着什么。走到校门口,看见校门口停着一辆丰田轿车,一个大四的男生穿得跟要拍杂志封面似的,靠车而立,摆出做作的耍帅姿势,还相当让人倒牙地戴着副太阳镜,手里握着一束鲜花。

  那男生见了管鹿鹿,面带陈冠希似的微笑,优雅地走上前,递过鲜花,咬着舌头,铁了心要用普通话代替他的东北口音。

  “你好,管鹿鹿,我叫孟浩,可以请你吃个饭吗?”

  管鹿鹿没有接话,礼貌地笑了笑:“谢谢你啊,我还有事。”说完径直穿过马路。

  虽然现在知道管鹿鹿当初接近自己是有着一定的刻意,但他们的恋爱过程真的很美好,很值得回忆。可这个时候去追忆,显然不合时宜,只会让自己更加伤心。

  于是杨墅想到了惨死多年的妈妈。

  妈妈的容貌在他的印象里已经模糊,他只好翻出老照片追忆记忆中遥远的她。

  一张张照片翻过去,目光停留在一张妈妈初中毕业时的照片上。由于这个班级的学生很少,所以照片里那个戴眼镜的脸上有枫叶形状胎记的男生,很快就引起杨墅的注意,好像是不久前在香村见过的单忠平。

  他和我妈竟然是同学?杨墅惊恐地想到了什么。

  手机突然响了,是杜宇打来电话,问杨墅发生了什么事,为何鹿鹿回去后泣不成声地收拾行李要走,他和彤彤无论怎么劝都留不住她。

  “不用管她。”杨墅一声叹息,“随她去吧。”

  翌日晚上,杨东海下班回家,打开防盗门忽然见到杨墅,他憔悴沧桑的脸上涟漪一样漾开了惊讶。他胡子拉碴地走进来,问杨墅什么时候回来的。杨墅已经颇费心思地准备好了晚饭,告诉他说,是昨晚回来的,而且已经搬回家住了。

  杨东海愣住了,以为鹿鹿也要搬过来住。杨墅赶忙解释,说与鹿鹿已经分手了。杨东海好像有些失落,他对鹿鹿的印象很好,虽然他们只见过一次面。

  “因为什么?”杨东海坐下来。

  “喝酒吗?”

  杨东海摇了摇头:“我戒酒很长时间了。”

  杨墅盛了一碗饭,递给杨东海:“觉得彼此不合适就分了呗。”

  “她肯定是嫌弃你没有工作。”杨东海难受地叹了口气,“你就不能找份工作踏踏实实地上班生活吗?我们老杨家的祖坟上没冒那缕青烟,你不是当明星的材料。”

  “不是因为这个。”

  “什么借口还不是因为钱,现实世界里面,感情啊性格啊各种各样的分手理由,可你要是身价过亿,哪个女的恐怕也不会轻易提出跟你分手的,所以归根结底,还是钱。”冷漠寡语的人说出话来难免句句如刀,“你有残疾,单亲家庭,家庭穷,你还不上班,鹿鹿那么好的女孩能看上你,你怎么就不知道珍惜,不知道感激,不能有奋斗的动力呢?你成天脑子里面都在想什么?”

  米饭噎在喉咙,再难下咽。杨墅当然理解杨东海对他的刻薄,他又能说什么来为自己辩解呢?跟父辈们说什么理想,说什么人生观价值观,有用吗?只有在痛苦中沉默。

  “爸,我跟你说件事。”晚饭即将结束时,杨墅打破冰冷的沉默,“你知道一个叫单忠平的人吗?住在香村,以前是我妈的同学。”

  “知道,怎么了?”

  “我怀疑我妈的死跟他有关。”

  “你怎么突然琢磨起这个了?”

  “你想,那天我妈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显然她是要去香村,她去香村干什么?认识谁呢?只有单忠平是她的同学。”

  杨东海依然面无表情,并没有表现出杨墅所期待的那种在乎和感兴趣,只深深地叹息一声。他无奈地看着杨墅,缓缓开口:“你觉得你想到的这些会有多难想到?你以为这些事情,当年的办案警察会想不到?你以为你比当年的警察更聪明?掌握更多的线索?更有办案经验?警察当然看过那些照片,当然知道单忠平和你妈的关系,当然调查过单忠平。有好几个证人能够证明他当时不可能在场,他当时正在镇上打麻将。警察还调查过你想象不到的很多人呢。”

  杨墅不安地看着杨东海。

  “你不要再成天胡思乱想了,有什么用呢?这么多年熬过来,我看明白了很多事情,你找到凶手,你妈活不过来,你的生活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能不能找到凶手,那是天意。活着的人更好地活着,比找到一个没有用的死了的真相,更紧迫,也更有意义。”

  杨东海摔上卧室房间的门,从杨墅的视线里消失。

  杨墅与杜宇在一家小串吧店里喝酒,几杯冰凉的啤酒喝下去,杨墅伤感无措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偶尔会出神地看看窗外的黑夜与街道。

  “难以想象,这真像电影。”杜宇在听杨墅讲完后震惊而感慨,“在我看来,管鹿鹿简直是个传奇,这也算是一个励志的故事吧。”

  “可站在我的角度呢?”

  “站在你的角度,她也许应该算罪犯的同谋。”

  “所以我恨她,甚至把她当成仇人,这很正常吧?”

  “这个嘛……唉,鹿鹿是个可怜的人,她用她超人的毅力和执着,只是想像我们一样能够坐在教室里面学习。你们都是可怜人,都是好人,可就是命运不同。”杜宇的脸上有点为难的神色,不想承受这种夹在杨墅和鹿鹿之间的尴尬,说起别的,“有一些地方想不明白,比如,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女孩,在面对杀人凶手时,吓也吓傻了,再有胆子和理性也不可能对凶手有那样的镇定和信任,除非她认识凶手,而且不是一般的认识。”

  “单忠平是她的班主任,她也总给单忠平家干活,对他再信任不过了。”

  “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杜宇吃惊地看着杨墅,“你打算怎么办?报警?”

  杨墅的耳边忽然又出现杨东海不久前对他说过的那些话,便把杨东海的反应,以及说的话,一句不落地给杜宇重复了一遍。

  杜宇很认真地听,听后很认真地思考,想了一会儿,抬起头,表情变得深沉许多。

  “我觉得你爸说得有道理,多年压抑的生活,让你爸把人生和生活给彻底看透了。”

  杨墅同意地点着头:“也许一切都是天意吧。我认真想过了,就算单忠平真是凶手,我也不能把他怎么样,确实,我不会比警察更高明,更会办案,更能找到证据。”

  “是这样。”

  “杜宇,帮我留意点儿,有什么适合我做的工作,及时告诉我。”

  “怎么?你不唱歌了?”

  “唱歌不耽误工作,工作也不耽误唱歌啊。”杨墅自嘲地笑了,拍了拍残疾的那条腿,“不能再用梦想来作为逃避现实的借口了。”

  “鹿鹿呢?”

  杨墅摇了摇头,绝情地说:“她已经跟我无关了。”

  杨墅连找了将近一个月的工作,眼见盛夏就要结束了,可工作还是没有着落。这并不出乎他的预料,腿上的残疾一直让他非常敏感和自卑,他没有别人难以替代的技能,人家当然更愿意找个身体健康的。以前是他特别害怕被别人拒绝,往往先拒绝别人,干脆躲避他们。现在他鼓起勇气主动迎上去,人家便真的拒绝他了,现实里确实是难有童话的。

  铜城的人才市场很小,只有每周的周一和周三有人才招聘,平时没有。每周的周一和周三杨墅都会一次不落地出现在人才市场,可往往会发现,招聘的几家单位还是以前的那几家。这一度让他怀疑,他们到底是不是真心招人,为何他们总在这里招聘。好些家单位他都和他们接触过,被他们拒绝过,再在人才市场看到他们,难免感到难堪。到了后来,去人才市场就像是专门去拜访那几位招聘的男女似的,仿佛能听见他们的心在跟身体里的其他脏器说:你瞧他,又来了,一瘸一拐的,老远就能认出他来,可怜的人,还是没有找到工作。

  这真是太痛苦了。

  杨墅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为了不在面试时影响形象,他决定染发。

  天空中飘动着大块的阴云,却没有什么要下雨的迹象。

  杨墅沿街走进路边的一家小发廊。小工把他的头发全部染黑后,他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无聊地朝玻璃窗外看,等待染剂能够牢固地附着在头发上。一个女孩站在街边发传单,背影很好看,很像鹿鹿。他想:一个女孩,这辈子如果能被孟浩那种公子哥追求一回,也真是一次值得骄傲的经历了,不知这个女孩有没有过那种经历,如果有,也不枉她有那么好看的背影了。

  那天他独自在五号楼上晚自习,一边听MP3里后摇乐队七英里的旅程的专辑,一边翻看从图书馆借的米兰·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突然接到管鹿鹿发来的短信,问他在干吗。他的心里暖暖的,微笑不自觉地浮现在嘴角。最近几天,他们俩偶尔会发发短信,晚上也会在网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聊天。他回复她说在上晚自习,她很快就打电话过来。

  “这么好学啊。”她用的已然是老朋友会用的调侃语气。

  “没有,看小说呢,你在干吗?”

  “我也在上晚自习,你说话方便吗?我找你有事。”

  “我这自习室里没几个人,不影响谁。”

  “算了,我还是找你去吧,你在哪间教室?”

  “五号楼的305。”

  “好的,我马上就来,你数一百个数。”她挂断电话。

  没有两分钟,管鹿鹿背着包,拎着笔记本电脑走进305教室,笑容满面,踩着阶梯,朝坐在最后面的他走来:“我就在你的下面来着,205教室。”

  “怪不得呢。”

  “我的电脑总是蓝屏,你给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运行大程序的时候容易出现这种情况吗?”

  “差不多。”管鹿鹿在他的身边坐下来,拿起桌上的书闲翻,“你真够文艺的,竟然看什么米兰·昆德拉,这书感人吗?我从小到大只完整地看过一本书。”

  “我也就是瞎看,哪本?”

  “什么?”

  “你完整地看过那本书。”他用管鹿鹿的电脑播放一个电影,进行测试。

  “哦,名字忘了,是一本青春小说,主角是个女孩,很叛逆,命运特别凄惨,各种不幸的事都让她遇见了,虽然情节安排很刻意,但我还是觉得很感动。”

  “是CPU过热造成的,这款笔记本散热不好,应该是风扇上的灰多了,而且CPU和散热片之间的硅胶可能没有了,需要上点儿硅胶。”

  他和管鹿鹿你一句我一句地坐在空荡荡的自习室里聊天,兴致都很好,直到快要熄灯锁门,两人才不慌不忙地走出五号楼,走在夜色深沉的校园里。

  管鹿鹿说她平时是个话比较少的人,和人并没有什么交流,总是放不开,很拘谨,而且也对人和人之间的交流感到一种疲惫和慵懒。他忙说:“我看出来了,其实我们俩很像。”

  走出校门,再走到学生公寓门口,两个戴棒球帽、看年纪应该是高中生的女孩拦住他们。她们手里捧着一个大盒子,里面有许多看起来像糖的东西。她们从盒子里抓出那东西,在他和管鹿鹿的手里各塞一个,告诉他们说是免费赠送的巧克力糖。他们俩狐疑地打开糖纸,发现白色的糖纸上赫然印着“孟浩爱管鹿鹿”六个大字。

  管鹿鹿气愤而又尴尬地看了杨墅一眼,把糖塞在他的手里:“帮我扔了。”

  这时他们听见了孟浩的声音,循声看去,在女生寝室楼下,正有几个黑色的人影在忙忙碌碌,有个黑影在用孟浩的口音指挥他们:“快,快,抓紧时间,别摆歪了啊,要心形的,别摆得像萝卜似的,如果成功了,每人多给五百块。”

  他们俩走过去,站在不远处瞧,那伙人正弓着腰在地上摆蜡烛。因为是夜里,他们看不清像工地工头一样指挥大家干活的孟浩的五官,孟浩自然也看不清楚他们。

  地上很快用蜡烛摆出了一个巨大的心形,然后在孟浩的命令声里,一支支蜡烛被点燃。当所有蜡烛都被点燃,一个闪耀的心也便出现在黑暗的寝室楼下。寝室楼几乎每一个窗口都探出了好奇兴奋的脑袋,还有不少男生在吹口哨叫好。

  “大家准备好,预备——喊!”孟浩让那些摆蜡烛的人站成一排,然后一声令下。

  那些人仰着脸,冲着女生寝室楼,整齐地大喊起来:“管鹿鹿,我爱你,管鹿鹿……”

  楼上有男生大声冲下面喊:“得让人家知道你是谁呀!”

  孟浩赶忙制止住那些人,说:“这回咱们这么喊——管鹿鹿,接受孟浩的爱吧!喊这句,重复喊,听懂没有?预备——喊!”

  男生们整齐嘹亮地喊起来:“管鹿鹿!接受孟浩的爱吧……”

  管鹿鹿走到孟浩的身后,冷冷地说:“你是在喊我吗?”

  孟浩不知道身后什么时候多出一个人,吓了一大跳,扭头见是管鹿鹿。

  “管鹿鹿,我……”

  “你再这么喊,我就报警说你扰民了啊。”

  “你等等,你等等啊。”孟浩转身往停在门口的他的车跑,打开车门,拿出一大束花,跑进校门的时候,看见管鹿鹿已经消失在寝室楼里。

  楼上的许多窗户里发出幸灾乐祸的嘘声,不知是谁带的头,那写着孟浩对管鹿鹿爱意的巧克力包装纸被揉成纸团,纷纷扔出窗口,像冰雹一样从天而降。

  孟浩显然已经知道杨墅和管鹿鹿的关系不一般,他抱着花,失落地朝杨墅走来。杨墅见情况不妙,赶忙扭头往男生寝室楼里走。孟浩跑过来,从后面一把抓住杨墅的胳膊。

  “我知道你不是管鹿鹿的男朋友。”孟浩说。

  “我们只是同学。”杨墅不安地说。

  “我想请你帮我追求管鹿鹿。”

  “这个……我恐怕爱莫能助吧。”

  孟浩把那束花塞在杨墅怀里,失落地转身而去。

  两个月后,孟浩终于彻底放弃了,不再纠缠管鹿鹿。有一回杨墅陪杜宇买电脑,在电脑城里到处逛的时候遇见了孟浩,当时他正在一家品牌电脑专卖店里,与一个穿着时尚的女孩亲密地打情骂俏,想来是找到了新女友。

  想到这里,杨墅的追忆赶紧打住,脑中忽然跳出了灵感。有一份工作肯定适合他,便是卖电脑,或者电脑与网络维护。后者对他来说,活好干,但工资不高,前者对他来说,活稍难干,但干好了工资会高一些。多卖多得,这是管鹿鹿毕业后非做销售工作的原因。何必总往人才市场跑,跑电脑城不是更合适吗?

  他出了发廊后,直奔电脑城。

  电脑城里,从各家品牌电脑专卖店门口走过,做导购员的大多是年轻女孩,热情地问杨墅是不是要买电脑。杨墅的回答却是:“这里招导购员吗?”

  没多久,一个女孩在店门口听了杨墅的话后,给了让他激动的回答:“招,你稍等。”

  杨墅顿时觉得,这个女孩真好看啊。

  女孩扭头冲里面喊:“魏姐,有求职的。”

  一个三十多岁的微胖女子,穿着同门口女孩一样的制服,从里面走出来,笑着跟杨墅打招呼,让他进去说话。杨墅往里走时,魏姐和门口女孩一齐把目光敏锐地投向他的腿。一滴汗忽然从他的额头上滚落下来。

  “你是什么学历?”魏姐语调和蔼。

  “本科。”

  “哦,读什么大学?”

  “铜城大学的计算机科学与技术专业。”

  “哦,那挺好的,挺好的。”魏姐微笑着打量杨墅,没有提他腿的事,扭头冲那门口的女孩说,“柏蓝,去叫老板回来看看,告诉他有个求职的,各方面都挺好。”

  魏姐的话让杨墅心里一热,有些感动。

  柏蓝看样子性格也不错,活泼开朗那种类型,不知道为什么,从见她起,她便是一副美滋滋的高兴样,听了魏姐的话,赶忙快步离开。三分钟后,她带着一个年轻男子回来。杨墅一见那个男子,脑子里立即跳出一个词:狗血。

  老板竟然是孟浩。

  后来杨墅跟杜宇说起这件事时,杜宇的反应却是一点都不狗血。杜宇说整个电脑城里有许多家店都是孟浩家的,要在电脑城里找工作,与孟浩狭路相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孟哥,就是他。”柏蓝指着杨墅对身边的孟浩说。

  “这不杨墅嘛。”孟浩高声大气,一脸意外的笑容,“我记得你。”

  就这样,杨墅留了下来,成了这家店里的两个导购员中的一个(他和柏蓝负责销售,魏姐负责财务等其他方面)。

  孟浩依然像当年那样,爱说说笑笑,甚至举手投足间还有一分幼稚,看起来社会并没有让这位公子哥变得太过稳重世故。他天生便有保护他的房子,那些磨砺人心的风雨难以吹到他。他并不知道管鹿鹿后来和杨墅恋爱,并且在毕业后同居。杨墅的出现,再次点燃了他对管鹿鹿爱的幻想。

  天终于开始明显变凉了,主要体现在早晚时间,如果依然穿半袖出门,胳膊上必定会起一层鸡皮疙瘩。

  杨墅每天尽量早地来店里,到了后脱掉外套,穿着还算得体的衬衫制服,简单地打扫一下卫生。通常这时候商场里没有顾客,甚至有些店还没有开门。他打开电脑,点开音乐播放器,听上几首自己喜欢的音乐。

  他坐在椅子里,认真地背着各种型号电脑的配置,希望在为顾客介绍时能够轻松自如。柏蓝靠着他身边的展台边沿,低着头用手机上网聊天,估计是跟她的男友艾峥聊天,不然为何时而哧哧傻笑,时而愤愤蹙眉的。

  “杨哥你的头发真好,又黑又亮,艾艾的头发就不行,像枯草似的,你是不是总吃芝麻、黑豆什么的?有没有什么秘诀啊?”柏蓝收起手机,无聊地弯腰看杨墅的脑袋。

  杨墅对着电脑配置表,一本正经地说:“嗯,有,我平时用鞋油梳头。”

  “真的吗?这我可头回听说。”柏蓝惊讶道,“什么牌子的鞋油?”

  站在一旁翻记录本查找什么的魏姐忍不住说:“柏蓝你能不能不这么傻傻的。”

  “怎么啦?干吗这么说我?”

  “你杨哥逗你玩呢,用鞋油梳头,你还真信。”

  “骗我?”柏蓝凑过来,用鼻子在杨墅的头发上嗅了嗅,猛在他的肩膀上来了一拳,“你真的骗我,头发上根本没有鞋油的味道,是飘柔洗发水的味道,对不对?”

  杨墅和魏姐一起笑。

  魏姐说:“真服了你啦,那还需要闻吗?”

  柏蓝说:“不闻怎么知道?”

  魏姐说:“用生活常识就能轻易判断啊。”

  柏蓝说:“我没学过生活常识嘛,不像你们读过大学。”

  魏姐说:“小心艾峥哪天把你给卖了。”

  柏蓝骄傲地说:“我这么好,他可舍不得卖我,他卖肾也不会卖我。”

  魏姐撇嘴:“你当你的小艾峥是什么省油的灯呢。”

  柏蓝不高兴地说:“魏姐,你不要对我家艾艾有偏见嘛,艾艾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其实是个非常善良、非常单纯的人,对我特别好,我发誓,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改变对他的看法的。”

  柏蓝敷衍地说:“好,好,我期待。”

  孟浩走进来,把杨墅叫到存放电脑的那间小黑屋。他前几天跟杨墅要管鹿鹿的电话号码,杨墅没有给他,谎称与管鹿鹿没有联系。他不信杨墅弄不到管鹿鹿的电话号码,毕竟是一个系的,通过同学打听也肯定能要到,除非是不想帮他的忙。没办法,杨墅只好答应他。

  “要到了,你记一下。”

  孟浩很高兴,用手机记了管鹿鹿的电话,然后一手握手机,一手搓下巴,翻着眼睛想,问杨墅:“你说这次我应该怎么做才好?”

  杨墅为难地说:“我不懂爱情,没你经验丰富啊。”

  孟浩说:“那你说,当年管鹿鹿到底为什么不喜欢我?你别说你不知道啊,当年你们总在一起,她一定或多或少地跟你说些对我的看法和态度。”

  杨墅说:“可能觉得你们的性格不适合吧,就是说,你们不是一路人。”

  孟浩说:“怎么不是一路人?啊,是的,她性格偏内向,而我外向,可性格有差异才能互补,才能更融洽地在一起,不是吗?”

  杨墅想想说:“三观不同,那不就道不同,不相为谋嘛。当时你追她的那些行为,让她觉得你太幼稚,或者说,你太高调了。”

  孟浩颔首认同,说:“是这样,那时我确实很嘚瑟,这么说,她还是喜欢那种偏沉稳型的男人是吧?是不是梁朝伟那种的?”

  杨墅点头:“差不多是这样。”

  孟浩郁闷地嘟囔:“偏偏我长得有点像吴奇隆。”

  杨墅看了一眼大言不惭的孟浩,忍不住提醒道:“她现在的工作是卖房子,我看过她做的宣传单,上面留了她的电话和假名字,名字叫李冰。你要是联系她,别直接给她打电话,你要假装买房子,按照宣传单上的号码打过去,把她当成李冰。通过这种巧合的方式与她接近,不要直接给她打电话说你是谁。”

  “你说得有道理。”孟浩思索着往外走。

  “孟哥。”杨墅叫住孟浩,在他转过脸时,很认真地问了他一个问题,“你对鹿鹿是特别认真的那种吗?她的命不好,你可别伤害她。我和她是同学,她有个好歹,我就成了把她推到火坑里的人了。如果她真能和你成,我会很高兴的,她需要过富足幸福的生活。”

  孟浩有些愣怔地看着杨墅,郑重地说道:“当然,我都三十多岁了,是奔着结婚去的。”

  孟浩走后,杨墅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悲伤,像当年辉煌而晚景潦倒的英雄。他慢慢地走出黑屋,坐在椅子上,眼睛看着空中虚无的一个点,长久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