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书屋 > 其他 > 所有遇见终将遗忘全文阅读 > 第1章 被风用过的海水

第1章 被风用过的海水


  杨墅接到民警小刘打来的电话,冷汗像雨后泥地上不断钻出的蚯蚓。当时他正独自在天堂鸟KTV的包间里面忘情歌唱,见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女友鹿鹿的号码,便不以为意,直到这曲终了,鹿鹿的号码第三次呼叫,方才懒散地接听。

  民警小刘的声音有些不耐烦,问:“你是管鹿鹿的男朋友?”

  杨墅愣怔一下,回答:“我是。”

  小刘说:“马上来一趟重工街派出所,管鹿鹿企图自杀。”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自杀?为什么自杀?杨墅蒙了。

  杨墅慌慌张张打车来到重工街派出所,年轻的民警小刘让他坐在自己办公桌的侧面,用很严肃的语气简单询问一些他的个人信息。

  “她在哪儿?她怎么样?她发生什么事了?”杨墅忍不住急切地问。

  小刘严肃的态度有所缓和,简单讲了事情发生的经过。不久前,管鹿鹿独自爬到兴隆超市的楼顶,坐在楼顶边沿准备往下跳,被楼下街对面卖冰激凌的女孩看见,那女孩报警后,管鹿鹿被民警带下超市的楼顶,但民警发现她精神恍惚,便将她送到铜城二院。

  小刘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打量杨墅,问:“她性格怎么样?”

  杨墅在讶异地琢磨鹿鹿跳楼的原因,听见小刘的问话,脸上难掩困惑之色。

  “她属于内向的性格。”杨墅回答。

  小刘又问:“内向得厉害吗?是不是有些抑郁?”

  杨墅仔细想,回答:“抑郁症吗?没检查过,但是感觉起来,应该多少是有些的吧。”

  小刘点点头,拿起办公桌上的一个信封,递给杨墅,说:“这是在兴隆超市的楼顶上找到的,管鹿鹿悬着双腿坐到楼顶的边沿上,这封信就压在她身边的半截砖头下面。这封信我们已经看过,是她写给你的遗书。”

  遗书!这个震撼的词让杨墅打了个冷战。

  杨墅打开信,字迹潦草,但字数并不多,里面写道——亲爱的,我有多么全心全意地爱你,你心里当然清楚。

  但其实,有两件事我一直在对你隐瞒着。

  第一件事,我并非孤儿,我还有一个姥姥。你知道,我情绪低落,行事诡异,动不动失踪几日,动不动夜不能寐,精神肯定是出了一些问题的,为此我生活在你难以想象的巨大痛苦之中。

  而我努力工作,承受那么大的生活压力,就是为了我唯一的亲人,我的姥姥,能过上幸福的生活,当然,也为了你的音乐梦想。

  可是前几天,我的姥姥病故了,前段时间我失踪的那几日,便是在料理她的丧葬事宜。

  此时此刻,我觉得我的精神马上就要崩溃了,我再也忍受不了这痛苦的生活,我对这个糟糕的世界已经彻底绝望,我唯一能说的,只是希望你幸福。

  杨墅读毕,感到心脏被“幸福”两个字狠狠地刺痛。

  小刘不解地问:“她为什么要向你隐瞒她的姥姥?”

  杨墅不解地摇头,回答说:“不知道。”

  小刘又问:“她向你隐瞒的第二件事,又是什么?”

  杨墅依然在不解地摇头,回答说:“不知道。”

  夜色笼罩住这个北方小城,滚烫的街道在拼命喷吐白日里积攒的热量,没有风的夏夜,城市变成一间结构复杂的巨大桑拿房。

  杨墅拎着从附近家乐福超市里买的菜,汗流浃背地和杜宇并肩朝前走,边走边问杜宇:“你知道鹿鹿今天为什么没有真的从楼顶上跳下去吗?”

  “为什么?”

  “她忘了。”

  “忘了?”杜宇迷惑地扭过头看杨墅。

  杨墅看着脚前的地面,说:“她把写好的遗书压在砖头下面,坐到楼顶的边沿准备往下跳,忽然忘了来这里是要干吗的,于是,她就那么呆呆地坐着,试图想起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个地方。若非如此,她早就摔死了。”

  “你是说她突然失忆了?”杜宇难以置信,“可她认识我啊!”

  杨墅说:“记忆确实出了点问题,这也是民警在把她劝离楼顶后把她送到医院的原因。医生说她出现了短暂的失忆,只是暂时性地忘记了当时那一刻的事情。医生说这是预兆,如果她的精神状态继续坏下去,有可能会变成心因性失忆症,记忆会出现很大的问题。”

  “恐怕是她的精神压力太大了。”

  杨墅认同地颔首,说:“医生分析说,她的心理有问题,可能在独自痛苦地承受着什么,也就是说,有解不开的心结。她的失眠等表现都与这个有关。这个心结如果解不开,当她的承受能力到了极限,精神也就崩溃了,最终导致失忆或者发疯。”

  “心结?那一定有的,不然为什么要隐瞒她的姥姥呢?可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杨墅悲哀地摇头:“她对自己的身世,向来讳莫如深。所以,我想背着她去查一查,尽快解开她的心结。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鹿鹿就住在你那里,你和彤彤帮我照看她。”

  杜宇点头:“彤彤现在不上班,正好方便陪她。”

  彤彤和杜宇在厨房里做菜,鹿鹿要去帮忙,被彤彤给坚决地推出来。

  “我和杜宇足够了,不缺人手,咱家面积小,人多了转不开身。”彤彤声音响亮。

  鹿鹿坐回到客厅的沙发上,神情疲惫。

  杨墅坐在鹿鹿身旁,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电视,忽然说:

  “跟你说件事儿,我得离开几天。”

  “去哪儿?”鹿鹿扭过头看杨墅。

  “北京,北京有个选秀节目,感觉挺靠谱的,我想去试试。”

  “噢,那你去吧,机会难得,来了一定要抓住。”鹿鹿的眼睛里流淌出柔和的、鼓励的光芒,“要不我请几天假陪你去吧,给你现场加油。”

  “不,你别去。”杨墅赶忙摆手,“你去了我反而会更紧张,压力太大,容易发挥失常。”

  鹿鹿表示理解地点头。

  “还有,”杨墅说,“我给你们经理打过电话,给你请了半个月的假。”

  “什么?”鹿鹿吃一惊,瞪圆眼睛,“你给我请假?”

  “是啊,你特别需要休息。”

  “谁说我特别需要休息了?再说,就算要请假,也是我去跟我们经理请啊,你私下里联系我们经理算是怎么回事啊。”鹿鹿的情绪恶劣起来。

  “你知道今天下午有多危险吗?你差点没命!”杨墅大声说道。

  “那你也要事先跟我商量!”鹿鹿的调门陡然拔高。

  杜宇从厨房里探出头,笑说:“我说你们俩怎么总是说不上三句话就吵起来?都控制点自己的情绪啊,彤彤可怀孕了,这时候最怕吓,是不是,彤彤?”

  “你给我滚进来,给我拿个盘子。”是彤彤的声音。

  鹿鹿埋怨地瞪杨墅,交抱双臂,忽然颓然叹息,没有再说话。

  杨墅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保持沉默。

  鹿鹿的手机响了,是一个因为看到宣传单对楼盘感兴趣的人打来的,询问房子的价格。鹿鹿强颜欢笑,走到客厅门口,与客户柔声交谈。

  杜宇开始往餐桌上端菜,让杨墅和鹿鹿坐过去吃饭。杨墅站起身,等着鹿鹿结束通话。

  鹿鹿热情地回答来电者的种种提问,一再让对方去售楼处,说她将会给他详细介绍。通话结束,她惨白的脸色微微有些泛红,把手机放在茶几上,和杨墅一起走向餐厅。

  “让给别人吧。”杨墅抄着筷子,眼睛盯着桌上的菜。

  鹿鹿没吭声。

  “我说话你听见没有?”杨墅不耐烦地把目光移向鹿鹿。

  “啊,听见了。”鹿鹿忍气吞声地夹着菜。

  “听我的,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杨墅降低音调,像哄小孩一样。

  鹿鹿不理杨墅,跟彤彤说话。因为彤彤怀了孕,所以话题都是关于怀孕的种种。杨墅则与杜宇不咸不淡地聊了聊一些大学同学的近况。

  杨墅和杜宇都没喝酒,很快便离开餐桌,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看电视,对正在播放的古装剧进行各种吐槽。彤彤与鹿鹿则在厨房里收拾碗筷,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

  夜深了,快到十点钟。鹿鹿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叫杨墅回家。

  “回什么家?”杨墅看她。

  “废话,你说回什么家,回我们住的地方呗。”

  “你去西屋看看。”

  鹿鹿狐疑地走到西卧室门口,推开门,随即快步走回客厅,大声冲杨墅说:“你怎么把我们的行李包带到这里来了?”

  “有人说那房子的风水不好,让我给退了,等我回来后,我们再重新租。你的衣服和平时用的东西我都给你带来了,放假休息这半个月你就住在这里。”

  “什么?你疯啦!”鹿鹿难以置信,情绪变得相当激动。

  “你喊什么!那不明摆着吗,你自己住,我不放心。”

  鹿鹿气愤地嚷嚷:“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事先都不跟我商量一下。”

  “有那个必要吗?”

  “有那个必要!你的眼里根本就没有我,你给我请假竟然不先跟我说一声,连一起住的房子退租了都不跟我商量一下,我到底是你的什么人?”

  “你吵吵什么啊!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谁?”杨墅站起,抓住鹿鹿的胳膊往西卧室里拽,“你要吵架进屋吵,别把人家彤彤吓着。”

  鹿鹿用愤怒的泪眼恶狠狠地看着杨墅,甩开杨墅的手,大步走进西屋。

  杨墅极力平静下来,走进西屋,轻轻把门关好,看见鹿鹿背对自己蜷曲在床上。走到她的身后,跪在床上,把头探过去,见她满脸都是泪水。

  “你真的把我吓着了,接到警察的电话时,我的腿都软了。”杨墅坐在床上平静地说。

  鹿鹿的身体歉疚地动了动,似乎在对杨墅的心情表示理解。她的身体慢慢地转过来,用一双凄楚的泪眼看向杨墅,抓住杨墅的手,目光灼灼,充满爱意,瓮声瓮气地说:“我在医院里听你和医生的对话时,感到非常不可思议,真的,那种疯狂太可怕了。幸好,我已经完全想不起来当时的状态,天哪,我竟然还给你写了一封遗书。唉,那是一种很特殊的状态,并不是真实的自己,相信我,这种事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

  “听我的,在我去北京的这段日子,你就住在彤彤这里,这样我才能放心,好吗?”杨墅俯身,用另一只手拭去鹿鹿脸上的泪水。

  鹿鹿点头。

  “给我讲讲你的姥姥好吗?”

  鹿鹿愣怔一下,把脸转向窗户,冷冷地说:“不。”

  杨墅是通过管鹿鹿的身份证知道她家乡的住址的,在甫阳市羊角镇的白沙村。那是一个凋敝的小山村,有限的起伏不平的山间耕地已经无法满足人们对金钱的需求,青年人与中年人纷纷外出打工,留守的自然都是老人和孩子。

  一个老妇人大概是因为无聊,跟杨墅说了很多,连管鹿鹿的爷爷都提到了。

  管鹿鹿的爷爷叫管业明,年轻时是白沙村生产队的会计。因为脾气不好,导致他的人缘不好,村里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所以当他和同样大龄未嫁的于蓝结婚时,已经都三十多岁,于蓝那年也已有二十七八。

  儿子管金山出生时,两口子的年纪已经很大,对儿子自然更多一分老来得子的溺爱。

  管金山一岁半时,一场暴风雨般的革命席卷祖国各地,革命斗争如火如荼。那天,管业明到镇上去办事,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惹火烧身,被羊角镇上一群十六七岁的孩子一顿群殴,打倒在地。这群凶狠的少年踢坏了管业明的下体,从此管业明的下面再不能拥有男性的雄风,也直接导致他再不能有孩子,因此管金山便成了他的独子。

  那年代别人家都是四五个孩子以上,独独管业明只有一个孩子,所以两口子对关金山的溺爱渐渐达到失去理智的地步,把管金山惯得不像样子。

  管金山十五六岁时开始天天往镇上跑,打架,搞对象,偷鸡摸狗,干尽恶劣之事。他有恃无恐,因为背后有他脾气火暴的爸爸管业明撑腰。与此同时,管业明的脾气也越来越糟糕,这当然与他下边不行的痛苦和自卑有直接关系。

  改革开放,羊角镇上繁荣的表象下潜行着鱼龙争斗的混乱,无业青年米龙拉帮结伙,很快成为羊角镇上数一数二的流氓。目中无人的少年管金山因为琐事得罪了米龙的大儿子米宝,被恶棍公子哥米宝带着几个朋友给打了个头破血流。

  管业明听说后,火冒三丈,揣着一把匕首到镇上找米龙,要为儿子无辜挨打讨个说法。米龙哪会把农民管业明放在眼里,在自家楼下的麻将馆门口与管业明动手厮打起来,并在冲动之下抢夺了管业明的匕首,连刺管业明五刀。

  管业明被送到镇医院时,已经气绝身亡。

  米龙因为杀人被逮捕,正赶上当时全国进行严打,很快就被押到刑场枪毙。

  管业明死后,管金山开始无拘无束地为非作歹,为了在羊角镇上混出名堂,竟然主动向米宝示好,并很快与米宝成为朋友。米宝同管金山正是所谓的沆瀣一气,臭味相投,不但形影不离,还焚香结拜。几年后,他们已是二十多岁的社会青年,不但保持着友谊,还抓住时机,合伙开了一家当年特别流行的游戏厅,挣了不少钱。

  跟家里关系不和的女孩张丹阳离开铜城,到姨妈家所在的甫阳市打工,在一家饭店当服务员。到市里玩耍的米宝看中了她,接连几天到那家饭店喝酒,终于和她成为朋友。她不爱干服务员,跟米宝抱怨当服务员的辛苦。米宝就提出让她跟他去羊角镇,去他的游戏厅卖游戏币,那是极为清闲的工作。她欣然前往,就此成为米宝的女朋友。

  那时,朱宏是镇上的有钱人,经营着一家浴池和一家歌厅,平时开着轿车在镇上来回转悠,偶尔也到游戏厅里玩拍扑克机,一来二去和张丹阳有了暧昧。张丹阳向往朱宏为她描述的跟着他可以过穿金戴银的生活,偷偷摸摸与朱宏搞在一起。

  不久后,偷情的朱宏和张丹阳被米宝抓了个现形。于是,米宝与朱宏两伙势力在羊角镇上打了一仗。那场群殴,两败俱伤,还死了一个人。所有参与群殴的人都被警察给带走了,只有管金山因为去外省联系购买游戏机而躲过那场群殴,算是躲过一劫。

  羊角镇上最强硬的两个人物米宝和朱宏被抓后,管金山自然而然地崛起,经营着游戏城,有钱有势。没过多久,管金山就与张丹阳搞在一起,并且发展到登记结婚。

  两年后,张丹阳为管金山生了一个女儿,取名管鹿鹿。

  五年后,人们的娱乐活动渐渐多了,电视与电脑走入每个家庭,游戏厅不再火爆,羊角镇上的十几家游戏厅纷纷关闭,其中便有管金山的游戏厅。

  那个年代,人们都忙着挣钱,不再是打架斗殴的年代,挣不到钱便没有地位。管金山的游戏厅关闭后,和张丹阳开始过成天游手好闲的日子,日子越来越艰难。而在此时,羊角镇流传着米宝和朱宏即将出狱的消息,伴随这个消息的还有另一个消息,便是米宝和朱宏准备找管金山算账。

  管金山和张丹阳一方面是为了躲避出狱的米宝和朱宏,一方面是为了去经济发展好的地方实现发财的大梦,很快做出去广东闯荡的决定。他们俩把管鹿鹿扔给孤老太太于蓝,一起从羊角镇消失,从此竟再没有任何消息,更不知死活。

  两年后,生活困苦的于蓝身体每况愈下,预感到自己命不久矣,急于在撒手人寰之前把管鹿鹿交还给儿子和儿媳,不然她一死,幼小的管鹿鹿将会无家可归。

  枯如朽木的于蓝,在那个炎热的夏天,几乎每天都要拉着管鹿鹿的手,步行从白沙村到羊角镇,来到公交车站,挨个向那些准备乘车出门的人打听,他们是不是要去广东。

  她常会用她那鸡爪子一样的手,抓住等公交车的人,唠唠叨叨地重复同样的话:“你去不去广东?你的亲戚朋友有去广东的吗?你知道谁去广东吗?如果你去广东,麻烦你帮我告诉我的儿子管金山和我的儿媳张丹阳,让他们赶紧回来,他们的妈马上就要死了,他们的孩子快要没人管了。”

  久而久之,那些等车的人都认为于蓝的精神出了问题,是个疯子。

  十月的时候,村民们纷纷到田地里收割庄稼。一天午后,他们站在田地里,看见于蓝戴着一顶夸张的大帽子,拉着管鹿鹿的手,颤巍巍地走在通往白沙村的那条土路上,突然她摔倒了。村民们跑过去,将管鹿鹿拉到一边,发现于蓝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已经死了。

  于蓝死后,村长联系到管鹿鹿的姥姥,将七岁的管鹿鹿送到了她姥姥家。那是在铜城的一九一镇,一个同白沙村差不多的村庄,村名叫香村。

  香村。铜城人杨墅对这个名字一点也不陌生。

  杨墅回到铜城,赶去香村,经由一个戴草帽的驼背老头的指引,找到村里一个叫单忠平的男人。此人以前是小学老师,带过管鹿鹿的班级,对管鹿鹿的成长情况比较了解。他已经不教书好几年,依然戴着近视眼镜,他开了一个养鸡场,脸上那个很大的枫叶形状的胎记,看上去仿佛一把深褐色的鸡毛黏在脸上。

  单忠平抽着烟,回忆起曾经那个比较特别的女孩。

  管鹿鹿的父母去南方打工,多年没有音信,无依无靠的她被接到香村,与她的姥姥徐莲凤相依为命。徐莲凤为了多挣点钱供管鹿鹿读书,春末夏初那段日子每天都拎着小铲、挎着篮子到野外去挖野菜。镇上人爱吃野菜,爽口,健康。那天她直到天完全黑下来也没有回家。做好了饭的管鹿鹿等得焦急,担心她摔倒或者出什么意外,便到野外去寻她。而当管鹿鹿出了村庄,往北一路找到瓦河边的野树林里时,徐莲凤却从村南的蛇骨山方向往回走,进了家门。她们错过了彼此。

  天已经彻底黑下来,那是个阴天,夜来得较早,且因为没有星月,黑得可怕。

  徐莲凤和村民到处寻找管鹿鹿,最后循着哭声在野树林里发现管鹿鹿坐在树林里哭得一塌糊涂,小小年纪的她被吓坏了。

  受到惊吓的管鹿鹿被徐莲凤背回家后一病不起,高烧不退到胡言乱语的地步。村里人遇见个灾啊病的爱往鬼神那里想,觉得管鹿鹿是沾了不干净的东西。徐莲凤请“大仙”来与附体的“鬼”沟通过,又到野树林里烧黄纸,最后决定到蛇骨山后面的清风寺上香为管鹿鹿祈福。

  徐莲凤上香结束,翻山往村庄走,下山时扭了脚,最后是被放牛的一个年轻小伙给背回家的。也许徐莲凤的祈福有了作用,病得甚至可谓奄奄一息的管鹿鹿很快便好了起来。管鹿鹿非常感激徐莲凤对她的照顾,与姥姥的感情也越来越深。

  可是徐莲凤的脚却再没能彻底转好,从此成了一个走路困难的人。她的脚总是会肿,脚一肿,连带着还会发烧,尽管只是轻微的发烧,但也足够伤害身体,她的身体一天天变得虚弱。

  管鹿鹿每天都给徐莲凤洗脚,还跟在镇上浴池里做足疗工作的单忠婷(单忠平妹妹)学了几手足底按摩,每晚给徐莲凤的脚按摩。管鹿鹿承担起更多的家务,洗衣、做饭、学习、干农活,在村里人的眼里,她是个十足的勤劳懂事的小女孩。

  徐莲凤的脚受伤导致身体不好后,已经干不动农田里的活了,便把自家的地承包给了村里当时的民办教师单忠平。地不算多,承包出去一年也没有多少钱,家里除了农田的承包金外再没有别的收入,日子过得更加困难。

  尽管管鹿鹿品学兼优,是班里的班长,但当她把小学读完,便没再继续读书了。瘦小的身板夹在村里的大人中间,跟着大人们每天到田里干农活。因为单忠平家承包的地最多,所以主要是给他家干活。

  管鹿鹿十五岁那年秋天,她为单忠平家摘棉花,出工是按照摘的棉花的重量算工钱的,为了多挣点钱,小小年纪的她,在中午别人都回家吃午饭休息时,独自拖着麻袋在烈日下的棉花地里摘棉花。所谓的秋老虎,便是虽然早晚间冷,但晌午时太阳猛得都能晒死人,为了多挣几块钱,身体单薄的她,咬牙坚持在空寂的郊外田地里摘棉花。

  秋收结束后,管鹿鹿无事可做,有一天,去了一趟镇上,然后在暑假结束后,竟然去上学了。这是非常奇怪的事情,单忠平至今搞不懂她是从哪里弄到学费的,猜测她可能秘密与她的父母联系上了,不然,她是绝对无法读高中的。因为高中三年要住校,学杂费、书费、住宿费、吃喝拉撒等,每年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村里家庭条件稍好的孩子都辍学了,管鹿鹿却在读书,并且参加了高考,一路读到大学毕业。

  杨墅也觉得非常奇怪,因为据他所知,大学期间,管鹿鹿并没有做兼职打工一类的事。

  “那孩子孝敬、善良、勤劳。”单忠平欣慰地总结道,“平时总来乡下看她姥姥,还说等挣够了钱在铜城买下房子,就把姥姥接到城里去享福……”

  三十分钟后,杨墅忽然从单忠平的回忆里猜想到了管鹿鹿得到钱的可能。这个猜想的结果让他的心脏怦怦直跳,简直要敲碎他的胸口,身体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临离开香村时,杨墅问了单忠平一个问题:“当年你家的棉花地是不是挨着村北的野树林?”

  单忠平很惊讶:“对呀,你是怎么知道的?”

  鹿鹿见到杨墅回来,当然十分高兴,急切地追问他比赛时的状态好不好。

  杨墅淡淡地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坐在杜宇家的客厅里,疲惫的身体深陷沙发,他拿起一个苹果吃。

  窗外的夜色竟然被各种人造的光芒营造出一种妩媚而哀戚的感觉,这很容易让人感到精神恍惚。

  杜宇和彤彤走入厨房,准备做晚饭。

  聪明的鹿鹿察言观色,心想,杨墅的这次参赛恐怕发挥很差。她坐在杨墅身边,用一种刻意的、满不在乎的口气安慰他说:“别放在心上,机会多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错过小机会是为了迎接大机会。”

  杨墅没有反应。

  鹿鹿用手轻拍杨墅的肩膀:“干吗垂头丧气的,这么点挫折就把你打败了?”

  杨墅将苹果核放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拿起遥控器对着电视选台。

  “我问你话呢。”鹿鹿撒娇地责备,“别拉着驴脸不理人。”

  杨墅咧嘴冷笑了一下。

  “老公,我跟你说啊。”鹿鹿的身体没骨头似的往杨墅的肩膀上靠,“你去参加比赛的这段时间,你知道我又卖出去几套房子吗?”

  杨墅不吭声,等着她往下说。

  “三套哎,我太强了是不是?连我都崇拜我自己。”

  “谁有你的忽悠本事大,谁有你的撒谎能力强,谁又有你的心理素质好啊。”杨墅突然阴阳怪气地说。

  鹿鹿的脸色微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讽刺我吗?”

  “佩服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你真厉害,你绝了。”

  鹿鹿的脸色变得很可怕,目光强硬锐利得像两个钻头,逼视杨墅:“杨墅,请你把话说清楚,我怎么得罪你了?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就变成这样了?”

  杨墅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我不想跟你吵。”

  “我也不想跟你吵。”杨墅霍地站起身,瘸着腿往厨房走。

  鹿鹿愣愣地坐在沙发上,身体僵硬,一动不动,直到彤彤喊她,她才起身走过来。

  四人依旧围桌而坐,准备说说笑笑地吃饭。鹿鹿忽然抽了一声鼻子,大家看过去,见泪水已经顺着她的脸颊流到下巴上。

  “呀,鹿鹿,你怎么哭啦?”彤彤放下筷子,吃惊地说。

  鹿鹿放下饭碗,不再压抑,抽抽搭搭地哭起来,眼泪滴滴答答往下掉。

  “你为什么哭啊?说说,别自己憋着呀。”彤彤着急地问。

  鹿鹿先是紧抿着嘴唇不说话,后来经不住彤彤的关心和一再追问,抽泣着说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我哪里做错了?”

  “老杨,你刚才说鹿鹿什么了?”彤彤问我。

  杨墅脸色铁青,重重地把碗放下,烦躁地大声说道:“哭什么呀,哭给谁看啊?你不是挺坚强的吗?怎么越大越软弱了?别动不动就哭天抹泪,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

  彤彤很不高兴地看着杨墅:“本来好好的,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我都不知道怎么得罪着他了,一回来就对我冷嘲热讽的。”鹿鹿非常委屈。

  杜宇为难地对杨墅说:“不要吵,有话好好说。”

  杨墅站起身,让鹿鹿跟他出去一趟,说有些话不方便在这里说。

  彤彤很担心,怕鹿鹿跟杨墅出去会发生什么事,拉住鹿鹿不让动,让他们有话进到房间里去说,她和杜宇保证不会听。

  杨墅站住不动,情绪起伏很大,呼吸粗重。

  鹿鹿抹着眼泪站起身,安慰彤彤不要担心,然后走到门口穿鞋,和杨墅一前一后走出门去,留下忧心忡忡又满腹狐疑的杜宇和彤彤。

  两个人保持一前一后,都不说话,杨墅在前,鹿鹿在后,沿着傍晚的街道慢慢朝前走。

  沉重的夜色笼罩着这个北方的小城,街道显得有点空寂,转过街角,便是另一番景象:护城河的桥头聚集着很多卖各种小吃的小贩,而马路对面的劳动湖公园里人声嘈杂,喧闹非常。

  杨墅还是不说话,鹿鹿也还是不问他到底要说什么。他们继续朝前走,走进劳动湖公园,走到人工湖边,方才停下脚步。

  夜色早已经把湖水染黑,黑黢黢的湖面上回荡着热闹的音乐声,不远处的老年人正伴着这热闹的音乐翩翩起舞。

  杨墅双手插在裤兜里,眼睛出神地盯着湖面上寂寞的喧嚣,缓缓开口:“十二年前,一个没有父母与姥姥相依为命的女孩过着困苦的生活,她渴望用读书来改变自己的命运,然而残酷的现实是,小小年纪的她为了挣几个买粮食的钱只能每日顶着烈日在棉花地里摘棉花。”

  鹿鹿神情萧索地站立湖边,听了杨墅的话,惊异地抬起头,把惶恐不安的目光投射过去。

  杨墅继续说:“烈日当空,村外的棉花地没有其他人,很安静。她的胸前吊着暂时用来装棉花的布袋,孤零零地穿行在大片大片的棉花地里。紧邻棉花地的野树林里出现异常的响动,她因为好奇,无声无息地走过去,然后,目睹了一场凶杀案。”

  鹿鹿打了个冷战,几乎就要惊叫出声。为了抑制发作的情绪,她拼命咬住牙齿。

  “杀人凶手出于某种原因,大概是下不去手吧,并没有杀掉女孩灭口,而是与女孩做了一笔交易。如果女孩说她什么都没有看到,他将给她一笔钱。女孩渴望钱,渴望读书,渴望唯一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于是答应了这笔交易,姑且把这勾当称为一笔交易吧。

  “作为最先发现被害者尸体的女孩,多次受到警方的询问和调查,但她坚持说自己没有看到凶手。法医推测出被害人死亡的时间,并参考案发现场的一些痕迹,认为女孩发现尸体的时间很可能就是被害人遇害的时间。村外空旷,女孩就算没有目睹案发过程,也很可能看到凶手。最重要的是,一个乡下小女孩会有多高明的演技呢,面对警方的一次次询问,女孩表现出的种种慌张与刻意,足以引起警方的高度怀疑。但这个女孩的立场异常坚定,一口咬定自己没有看到凶手。因为这个女孩的隐瞒,这件凶杀案至今没能侦破。”

  鹿鹿的身体晃了晃,几乎就要摔倒。她张开嘴,哆哆嗦嗦地问:“你……你为什么会说这个?你……你是怎么知道这……谁告诉你的?”

  杨墅还是不看鹿鹿,黑暗的湖面开始在他的眼里变得模糊起来。

  “凶手信守承诺,给了女孩一大笔钱,或者分期给她也说不定。女孩有了钱,能够读书了。但她毕竟只是个比同龄女孩稍稍成熟一点、冷静一点的普通女孩,在她看来,惨死者的冤魂始终缠绕着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未曾有过一时一刻的轻松。强烈的罪恶感,巨大的恐惧感,像蘸了盐水的鞭子一样,每天抽打着她。她内心痛苦,疑神疑鬼,夜不能寐,最后终于走到精神崩溃的边缘。她一直希望能凭借自己的双手让她唯一的亲人——她的姥姥过上幸福的生活,现在她的姥姥死了,她的努力生存也没有了方向,空有这每天生活在噩梦里的日子,于是她想到了死亡。”

  鹿鹿终于站立不住,一屁股跌坐在湖边的草地上,目光呆滞,不能言语。

  “警方这么猜测过,香村的村民这么猜测过,现在我也这么猜测,怎么样?这个猜测对不对?”杨墅偏过头,逼视着鹿鹿,极力克制自己的激动,但声音还是不免有点哽咽。

  鹿鹿不说话。杨墅看着她,长久地看着她,用极强的侵略的目光,非要等到她的回答。

  不远处的音乐声渐渐把他们的相向沉默淹没,这极为漫长的沉默,使他们像沉在河底的沙子般冰冷坚硬,固执坚定。

  鹿鹿抿紧的嘴唇终于张开,一声叹息。

  “没错,你的猜测一点都没错,就是这样的。”

  这次轮到杨墅的双腿发软了。他站立不住,摇摇晃晃险些跌倒,他努力平衡住身体,坐在湖边的大石头上,气喘吁吁,眼前有一阵阵急促而猛烈的黑暗袭来。喘息好一会儿,他才能说出话来。

  “你知道吗?我对香村的棉花地与野树林一点都不陌生,所以在听了单忠平的回忆后,立即就能把这些没有证据支持的信息片段,可谓严丝合缝地组合在一起,组成一个完整流畅的、看似励志实则卑鄙罪恶的推测。”

  “我知道。”鹿鹿垂着头,面孔被夜色溶解,“你应该已经想到了。”

  “是的,我想到了,我几乎被震惊击昏,实在不敢相信这么可怕的事,请你亲口告诉我,告诉我那个真相。”杨墅的声音哽咽,眼含热泪。

  鹿鹿怜悯地看着杨墅,说:“那个被杀死在棉花地里的女人,是你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