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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第一章  紫红色的苇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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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在画店里忙碌着,画店几乎是父亲全部的生活。
  六间铺面,间与间没有隔墙,靠着前后两面墙和十根瓜楞木柱支撑着房梁。十几张印画的木案一字排放,十几个伙计各自忙着。屋子里弥漫着颜料的香味,充盈着沙沙的纸响。高高的屋顶下面是晾画的架子,一根根的竹竿上晾着印好的画,五颜六色,好看极了。我们家的画店不光是这个铺面,铺面里边还有房子。画店是个四合院,铺面居东,北屋四间是客房,供入腊之后来我们家买画的画商们居住,西屋是厨房和伙计们吃饭的地方,南屋也是印画的工坊,不过只印一些像灶王之类的小件儿和一些单色的墨活儿,也是新招来的伙计练手艺的地方。所以,父亲对南屋里的活儿并不是太放在心上,只是偶尔才过去指点一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父亲差不多大部分时间都耗在铺面里。
  父亲从一台案子走向另一台案子,一边看一边挑着伙计们的毛病。“你,走版了!看不出来?心跑哪儿去了?”“还有你!跑色了知道不?你印的这活儿卖给谁?你家要?还不赶紧拿纸头吸吸?滴点麻油!”“都仔细点儿!慢点儿不要紧,活儿得做好。咱吉祥画店的招牌立起来就不能倒!”父亲的嗓门很大,声若洪钟。那年,父亲虚岁四十,春秋鼎盛。走路都带着风。父亲不时响起的吆喝声让伙计们惴惴不安,他们小心再小心,生怕招来一通训斥。其实,父亲待人很好,一点儿都不刻薄,但是说到画儿上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容不得一点点的失误和瑕疵。对这一点,大伙即怕他,又服他。唯一不担心父亲吆喝的,大概只有秦梦阳了。
  秦梦阳印画的时候特别专注。先是右手拿一把圆形的棕刷在颜料盘里轻轻墩两下,而后在画版上左右上下地那么一刷,就算是给画版上了色。然后左手翻起一张粉连纸覆在画版上。右手放下棕刷拿起趟子,顺势在纸上一趟。左手再一翻,一遍画稿就成了。先印线版,后印彩版。除了纯粹的墨活儿之外,一般的年画都要印上好几遍才算完成,一种颜色印一遍。秦梦阳的动作又轻又快,出的活儿也好。不管是五遍手还是七遍手,套色纹丝不乱,画面特别干净。秦梦阳在印六合同春图,画面上是一只梅花鹿和一只丹顶鹤,外加一串松枝。鹿鹤谐音六合,六合是指天地四方,这是一幅喜庆的画。
  父亲站在秦梦阳的画案旁边,看得居然有些入神儿。对于秦梦阳的活儿,父亲挑不出任何毛病。
  秦梦阳只要往画案前那么一站,他的心里就只有画。那些画一张一张经了他的手出来,都像是得了灵气似的,那么的精神,那么的爽利。看得人心里痒痒的。秦梦阳和父亲一样,也是一个画痴。这也正是父亲喜欢他的原因。
  父亲就那么看着。
  秦梦阳就那么印着。
  沙沙的纸声是那么地悦耳。
  就在这个时候,思芸哥哥突然闯进画店,像屁股着了火似的,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一个趔趄差点儿摔个大马趴。
  伙计们都吓了一跳,不由得停下手里的活计看着思芸哥哥。只有秦梦阳依然波澜不惊地印着他的画儿。
  “二……二叔……”思芸哥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出事儿了,出……怪事儿了!您快去看……看看吧!城西边儿河里的苇子都变了颜色,全成了紫红色!一片紫红色!”思芸哥哥是我的堂兄,是我伯父吴文繁的儿子,是我们吴家思字辈的老大,也是出了名的话痨。这么说吧,思芸哥哥要是起了话头,他能从山陕会馆石狮子的屁股眼儿说到王母娘娘的小脚趾头,然后再扯一把东海龙王的眉毛胡子,最后说得唾沫星子满天飞,连他自个儿都找不到自个儿的舌头。
  父亲瞥了思芸哥哥一眼,沉了脸说:“老大不小个人了,一天到晚没个正形儿!一张臭嘴像个破了边儿的尿罐子,整天除了胡淌还是胡淌。站在运河边儿说话,得到古楼尖儿上听去!滚,滚得远远儿的!少在我耳边鸹噪。”
  思芸哥哥急了,死乞白赖地向父亲赌咒发誓:“二叔!您可是我的亲叔!我糊弄谁也不敢糊弄您老人家啊!您瞅我这一头白毛儿汗!从西关桥到大码头这儿,少说也有七八里路吧?我可是一路跑过来的!今儿当姪儿的要是有半句瞎话,我……我……我……”
  父亲斜眼看着思芸哥哥:“说啊,怎么舌头打结了?你怎么着啊?找个蚂蚁窝跳井去还是找个棉花垛撞头去?”
  思芸哥哥张口结舌地说:“我……我……我让您老人家打屁股行吗?脱了裤子让您打!要不……”别看思芸哥哥平时嘴巴头儿挺利落的,可他一碰到我父亲,那舌头就像是打了结似的。用思芸哥哥自个儿的话就是: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他怵我父亲,打心里边儿怵。
父亲说:“还是省省吧,我怕弄我一手屎。”
  伙计们哄堂大笑。
  思芸哥哥脸噌地一下就红了,冲伙计嚷道:“笑什么笑?瞧你们一个个歪瓜裂枣的熊样儿!小心我哪天挨个儿削你们。”
  伙计们忍住笑,低下头忙手里的活儿。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鸡叫,公鸡差不多只有挨刀的时候才那样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