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书屋 > 历史 > 岁岁重阳全文阅读 > 第72章:第十五章  二姐的婚事7

第72章:第十五章  二姐的婚事7


11
秦梦阳赶着马车一路向东,一直跑到徒骇河边儿。
大伯的人马再也没有追上来。
“停车!”二姐喊。
秦梦阳勒住马缰,马车停下。
二姐说:“你们走吧!三天之后,我等着你送解药。”
秦梦阳说:“你不怕我一去不回?”
二姐说:“怕。”
秦梦阳说:“怕你还放我走?”
二姐说:“我在和老天爷赌命!我爹的命,我的命,思蕙的命。三条人命,我全都押在你身上。”
秦梦阳说:“为什么?为什么押在我身上?”
二姐说:“因为你是我男人,我们拜过天地。”二姐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平静而顺畅。
跑累了的马低头打着响鼻。
奔涌的徒骇河水涛声起伏。
秦梦阳无声地跪下,跪倒在尘埃里,跪倒在二姐面前。
齐翠莲从车上伸出一只脚,用力地踹在秦梦阳厚实的背上。齐翠莲骂道:“你个没出息的东西!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你跪她?她是你媳妇!”
秦梦阳吼道:“够了!这一切该结束了。”
齐翠莲犹自在骂:“没出息的东西。”
二姐哪里曾想,秦梦阳这一跪,跪出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如同一声炸雷,差一点就要了二姐的命。
秦梦阳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琉璃瓶儿,托在掌心里,双手举过头顶,说:“这是九转还魂丹,就是你要的解药。”
齐翠莲又是一脚踹过来:“没出息的东西!你到底还是给她了,你就不能等到我咽了这口气儿?”
眼前的这一幕让二姐始料不及,她没有即刻去接秦梦阳手里的琉璃瓶儿。
秦梦阳站起来,将瓶儿塞进二姐手里,说:“温水送服,师傅可能会昏迷三日,或有盗汗。那时不必惊慌,三日后师傅醒后即愈。”
二姐问:“解药怎么会在你的手里?到底是咋回事儿?”
秦梦阳说:“师傅是我害的,是我在师傅的鼻烟壶里掺进九玄迷魂散。车上——那是我妈!”
齐翠莲在车上捶着大腿哭叫着:“你个孽障!你就这样迫不及待?你就不能等到我闭上这双眼?孽障,孽障,孽障!”
秦梦阳又转身跪倒在车下,哽咽着说:“娘,您干嘛要跟自个儿过不去?是您亲手把解药给了我,是您自个儿说让我把解药交给思萱……您说——邰世绩害了我爹,而他的女儿却为救我而死。一命抵一命,两清了。更何况今儿才弄明白,我爹并非死于邰世绩手上。这会儿是我们欠人家一条命!您从小就告诉我,既要报仇,也要报恩。您这会儿告诉我,面对思萱,儿子是应该报仇呢?还是应该报恩?”
齐翠莲悲愤不已:“我情愿没有今儿晚上!二十四年,二十四年哪!二十四年的仇恨突然就没着没落……为什么?为什么这样?我齐翠莲一心想着报仇雪恨,一直想着,可到头来我却成了害人精!欠下了一辈子还也还不清的良心债!我是成心害人的人吗?我是成心害人的人吗?我是吗?二十四年我含辛茹苦把你养大,我们母子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不能相认,不敢相认。为什么?为了报仇!可到了临了,咱们错害了好人!老天爷他瞎了眼,可我这笔账找谁算去?”
秦梦阳说:“娘,您说过,头上三尺有神灵。咱错了就是错了,可咱不是有意要害人。阎王爷要是拉咱下地狱,咱娘俩就个伴儿,儿子陪着您。刀吹斧削下油锅,有儿子在前边儿!可是,求求您,您别再自个儿跟自个儿较劲了。您明明已经答应交出解药了,可这会儿您这是怎么了?”
齐翠莲说:“傻孩子,那不一样,不一样啊!倘若咱没让人家捉住,咱自个儿交出去,人家说不定还念咱一个好儿,还能原谅咱几分,可这会儿……不一样啊!”
秦梦阳说:“一样不一样,咱自个儿心里明白。”
齐翠莲说:“傻,傻!”
二姐被眼前发生的事情弄懵了——这两个人到底是自个儿的男人?婆婆?还是不共戴天的仇人?那一会儿,平日里聪明伶俐的二姐竟然愣呵呵呆痴痴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齐翠莲仰天看了看星象,说:“快!我们这会儿赶回吉祥画店还来得及。”
秦梦阳说:“赶回吉祥画店?”
齐翠莲说:“傻小子,你以为用了解药就能救人?不管用!服下解药之后还要用子午流注之法打通病人的经络才行。”
秦梦阳说:“这……”
齐翠莲说:“什么这那的?这本是我留着救咱们娘俩儿性命的最后一张底牌,现在顾不了这么多了。今儿是你和丫头的新婚之夜,就算是当娘的送给你们的一份心意吧!不说了,再说就来不及了。先去救人要紧,等明儿天一亮。要杀要剐随人家的便吧!还不快点让丫头上车?”
那个时候,二姐的魂灵好像已然出了窍儿,又像风筝似的飘飘忽忽地飞上了半天之中,魂灵与躯壳之间的那根细线随时都可能断开……
秦梦阳喊:“思萱,思萱!”
声音从二姐的一只耳朵里进去,又从另外一只耳朵里出来。二姐拼命地想留住它们,可她留不住。
秦梦阳将二姐和我抱上马车。
我一直安稳地偎在二姐的怀里。就在二姐灵魂出窍的时候,二姐的胳膊也是紧紧地抱着我。

12
马车开始往回跑,跑向刚刚逃离地方向。
秦梦阳一边赶着马车,一边诉说着某些过往。像是对二姐,又像是对他自个儿。秦梦阳从来没有说过那么多话,从来没有。那一路,仿佛他要把以前日子里积攒下的话全都说完。就像是穷人家将积攒了一年的白面就为了除夕晚上的一顿水饺。
秦梦阳是带着耻辱和仇恨出生的。他的悲哀与生俱来,无可排解。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仇恨就烙在骨头上,耻辱就流淌在血管里。父亲不明不白地死在外面,身怀六甲的母亲尚没有成为父亲名正言顺的妻子,而且永远失去了这样的机会。族人容不下母亲的“淫荡”,便把母亲逐出家门。母亲只得厚着颜面找到秦家,说是怀了秦家的骨肉。而秦家却指使下人泼了一盆脏水出来,说:不知道在哪儿得了野种,上我们秦家耍赖来了,还要不要脸?后来,在一个雨夜,母亲是在一个破庙里生下自个儿。年轻的母亲带着年幼的自个儿四处流浪,寻觅着仇人的踪迹……从自个儿记事起,就不曾有过一天的安逸和快乐。当他们费尽心机找到仇人的踪迹,还没有来得及实施报复,那个所谓的仇人就已经撒手归西了。二十四年的寻觅,二十四年的辛苦,二十四年的仇恨,二十四年的耻辱,二十四年的委屈,二十四年的……竟然没有找到一点点释放的缝隙。巨大的悲哀像烈酒一样窖藏在心里,任它发酵,任它沸腾,任它冷却!当他和母亲终于得到机会实施他们以为理所当然的报复时,却莫名其妙地陷入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泥沼里。秦梦阳和他的母亲从踏入吉祥画店的那一天开始,无时无刻不怀有险恶的用心。正是为了报仇,他们母子才隐瞒身份先后进了画店。他们要让仇人的女儿受尽煎熬,要让仇人的女儿不如死,要让仇人的女儿用痛苦和泪水来偿还他们母子所受到的磨难……他们成功了,灾难一次又一次地降临在仇人女儿的身上,他们获得了不可名状的快感和慰藉。然而,仇人的女儿却是因为替自个儿挡刃而死。仇人女儿的女儿却为了救自个儿出牢狱而委身相许……一切都始料不及。哪是恩?哪是怨?恩恩怨怨早已经纠缠成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更想不到的是,当最后的真相揭开时,他们却发现二十四年追逐的仇人居然是李代桃僵。二十四年的仇恨之火从一开始就烧错了地方。二十四年的信念轰然崩塌——不仅仅是郁结的怨气失却目标的沮丧,更还有那一颗做人的良心再也无处安放。
马蹄在夜色里踏响。
眼泪在秦梦阳的脸上流淌。

13
马车回到我们家时已经接近午夜时分。
秦梦阳将马栓在我们家门前的一块石头上,和齐翠莲一起带着灵魂出窍的二姐急匆匆进了我们家。
我们家的大门虚掩着,院子里静悄悄的。
月光下,老梨树的影子印满了整个天井。
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两只小胳膊紧紧搂住二姐的脖子。
几个人绕过回廊直奔后院阁楼。
脚步踏在木制楼梯上,吱吱地响。
阁楼的门洞开着——父亲却不见了!
就在那一刻,二姐游离在躯壳之外的魂魄实然又回来了。“爹,爹!”二姐呼喊着。发疯似的冲下阁楼,满院子寻找,找遍了每一间屋子,每一处夹道,每一个犄角旮旯……父亲,我们的父亲失踪了。“爹,爹……”空落落的院子里回荡着二姐的呼喊,凄厉而哀绝。二姐的心灵世界如一幢通天的琉璃宝塔在顷刻之间坍塌,只剩下满地狼籍的碎片,无法收拾。
“思萱,思萱……”秦梦阳在旁边叫着二姐的名字,并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二姐。
二姐挣脱了秦梦阳的手,奔出家门,奔向运河边儿。“爹,爹……”二姐沿着运河岸边跑边喊。那个时候,二姐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她的手在不知不觉中松开。若不是我紧紧搂着二姐的脖子,我一定会从二姐怀里掉下来摔死。我奶声奶气地喊:“姐姐,姐姐。”二姐猛然收住脚步,才发现她早已两手空空,心中猝然一惊,随即紧紧地抱住我,紧紧地。
月亮的影子坠落进运河里,碎成鳞鳞的波光。
那是一个奇怪的夜晚,运河里没有船,一只也没有。
二姐抱着我,沿着码头的青石台阶走向清泠泠的河水。
“思萱!”随后追过来的秦梦阳喊道。齐翠莲一把拽住秦梦阳的衣衫,阻止了秦梦阳冲向二姐的企图。二个人就站在岸上,远远地看着二姐。
二姐没有听到秦梦阳的呼喊,那时她已然听不到任何声音,她也不想听到任何声音。青石台阶的尽头,河水漫过了二姐的脚面、小腿。只要二姐轻轻抬腿再迈出一小步,我们姐妹二人就会被滚滚的运河水带走,带向远方未知的世界。二姐没有,她没有迈步。二姐抱着我坐下,坐在青石台阶上,任由小腿浸在水里。
“姐姐。”我喊。
二姐的眼泪滴落到我的脸上。
我伸出小手在二姐的脸上摩挲着,二姐的脸上被我弄得湿漉漉的。我又喊:“姐姐。”我只能喊这两个字,因为我只会说这两个叠音。
那天晚上,二姐就那样抱着我在运河边儿坐了整整一个晚上。
那天晚上,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离二姐不远处的旗杆上——那根曾经悬挂过三叔和虚空和尚人头的旗杆上,又有一颗人头在风中摇晃。
那是小阎王的人头。
天亮以后才有人发现,小阎王的人头还垂下三尺白绢,上写着——杀人者,铁刺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