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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第十六章  卖扇郎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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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河水送走了一拨又一拨的大大小小的船只,却送不走二姐的哀愁。
在二姐的新婚之夜,二姐拿到了解药,而父亲却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且不说二姐派了多少人,光花掉的银钱就不计其数。二姐整整找了十年,从大清朝一直找到民国,可生生连父亲的一个影子都没有找到。民国元年,我已经十一岁了,很多的事情我都有了自个儿的记忆。
十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有人出生,有人死掉。为了表明对于往生者的敬意,我就先说说他们的事。别着急,我一个一个说。好,孩子,那就听你的,我先从齐翠莲说起。
十年前的那个晚上,齐翠莲和她的儿子秦梦阳眼睁睁看着二姐在运河边坐了整整一夜。二姐巨大的悲伤像是一支利箭,在齐翠莲的心上也穿了一个洞,一个血淋淋的肉洞。齐翠莲感觉到了疼痛,前所未有的疼痛。那一刻,她决定留下来,和儿子秦梦阳一起帮助我二姐寻找我父亲。直到找到我父亲并把他治好为止。她决定为自个儿的过失承担一切——吴家族人的辱骂、殴打,甚至去坐牢。但是,齐翠莲后来才知道,让她最难过的并不是去坐牢,而是来自二姐的冷漠。齐翠莲和秦梦阳母子二人在附近租了一处小院儿,每天都到画店里忙活。但是,无论齐翠莲如何示好,如何上赶着和二姐打招呼。二姐对她就是不理不踩。一直到她死,整整七年多的时间,二姐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对于齐翠莲,二姐能避就避,实在避不开的时候就把脸扭向一边,眼珠儿都不兴错一下。齐翠莲用她生命中的最后七年来给她自个儿赎罪。或许,她也曾经无数次幻想着用她的子午流注救治我的父亲。也或许,七年漫长的等待让她变得麻木了。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呢!齐翠莲死的那天晚上下着雨,那是深秋季节,很冷。那场雨从齐翠莲咽气儿一直下到出殡那天,整整五天。雨不大,但也不停歇。他们家在东昌府没有亲戚,葬礼也简单。秦梦阳和画店里的活计冒着雨把一口松木棺材抬到城外,与虚空和尚葬于一处。二姐没有出现在齐翠莲的葬礼上,只是在齐翠莲的松木棺材上路之后,二姐对着远去的人群磕了一个头。当时,我就站在二姐身后。到现在我还记得二姐跪在雨水里的样子——衣服头发全是湿的,雨水在脸上流淌。那当然是雨水,二姐怎么会为齐翠莲流泪呢?至于她磕下的那一个头,到底是聊表人媳的礼节还是什么别的意思?我不知道,我也从来没有问过二姐。即便我问,二姐也指定不会告诉我。我又何必操那份儿闲心?有那份儿闲功夫我还不如去看蚂蚁上树好玩儿呢!
再说大伯。大伯比齐翠莲多过了一个春节。是在两年前的春天死的,死不瞑目。大伯死的时候天还冷,停灵停了七天。我守灵也守了七天。和思芸哥哥,还有思芝哥哥,我们哥儿仨一身重孝,从早到晚跪在春寒料峭的院子里。听到鼓响三声,趴下就哭。一开始我倒是真掉了几颗眼泪,到后来就是干嚎。拖着长腔儿,像是唱戏一般,横竖都是做给外人看的。七天过后,我膝盖都肿起来,疼了一个多月。我亲眼看到过大伯死后的样子,两只金鱼眼凸凸着,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眼珠子白多黑少,混浊不堪。伯母摩挲了很多次,试图把大伯那双吓人的眼睛合上。可是大伯的眼皮好像是黑心裁缝做的偷工减料的衣服,总是短那么一点。所以,它们往往刚刚被伯母摩挲下来,又自个儿慢慢地滑回原位。没办法,最后有人出了一个主意——先把大伯的眼皮拉下来,再拿涂了浆糊的纸条粘在眼皮上。大伯的葬礼二姐同样也没有到场,这事儿可不怪二姐,是大伯临死的时候留下话——我死了也不许她到我的灵前来!可见大伯对二姐是多么地深恶痛绝,他和二姐的心结死都解不开。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在城外的乱葬岗子,二姐在众目睽睽之下救走了齐翠莲和秦梦阳。大伯恼怒异常。我父亲的突然失踪更是让大伯丧失了理智。第二天,他带着二十多个伙计要来强行接管吉祥画店。二姐给画店的伙计传下话来——谁敢踏进吉祥画店半步,就给我往死里打,打死算我的。秦梦阳便带着画店的伙计抄了家伙。两路人马就在吉祥画店门前摆开了战场。一场恶斗之后,两边儿都有伙计挂彩见红。同室操戈,双方都红了眼。幸而没有死人。之后,大伯一纸诉状将二姐告到衙门,告二姐伙同秦梦阳侵占吴家产业。对簿公堂之时,县太爷却将大伯训斥一通。为啥?是秦梦阳签下的那些文书坏了大伯的事儿!文书上写明了等我十八岁后就接管吉祥画店。县太爷举着那件文书质问大伯:“这能算是侵占吗?文书上有当事人签名,中人、保人一应俱全,还有你本人的签名。我一看你那金鱼眼就来气,长得就是一副刁民滑户的模样。给我叉出去!”那些衙役们可是说叉就叉,当时就把大伯给叉了出去。那些苛刻的文书是大伯让秦梦阳签的,大伯是搬起石头砸了自个儿的脚,一大把年纪了还落了个公堂受辱。这口气郁结在心里可就坐下了病根儿。病病歪歪地挨了八年,死的时候都没闭上眼。很多人都说,大伯是让二姐活活气死的。
再说我伯母。我伯母死得很安详。在大伯死后的第三个月,天气正热的时候,伯母打了一会儿袼褙,突然觉得有点悃,就到床上躺了。一觉睡去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说过了死的,我再接着说生的。嗨,这事儿也没什么好说的。也就是思芸哥哥娶妻生子。光绪三十年的秋天,思芸哥哥娶了考院街殷家的女儿。殷氏嫂子很贤惠。与思芸哥哥琴瑟相协。只是久不怀孕。直到宣统二年夏天,殷氏嫂子才怀上孩子。宣统三年的春天,生下一个男孩儿,取名霙南。只可惜那时大伯和伯母已然作古,生前没有看到他们的大孙子。
人老了就容易犯迷糊,我这生的死的死的生的啰嗦了半天,我突然想不起我到底想说什么了。孩子,你帮我想想,我该说什么了?是啊,我想说什么你哪知道?还是我自个儿想想,容我想想……听一个一百多岁的人讲故事你得有耐性。哦,我想起来了。其实,我最想对你说的是民国元年的重阳节,我十一岁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