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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第十二章  高悬的头颅和疯颠的女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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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探监可不是二姐说去就能去的。衙门可不是我们家的吉祥画店,能由着二姐的性子来。有句老话说的好:“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为了探监,二姐想了不少法子,托了不少人情,也花了不少银子。可是衙门里的那些王八羔子根本不是人,他们是既当婊子又立牌坊。二姐花了钱也没有办成事儿。后来,还是叶先生帮忙让二姐混进衙门里和虚空和尚还有三叔见了一面。县衙门里的一个医官原曾受过叶先生的恩德,便让二姐女扮男装,扮成小药童,拎着药箱,跟着叶先生进了衙门。医官瞒哄典吏,说是请叶先生给虚空和尚治伤。县太爷怕虚空和尚死的太早,他还想从虚空和尚嘴里撬出点儿有用的供词。
  三叔和虚空和尚的牢房相隔不远。虽然两个人同时入狱,境况却大不相同。虚空和尚早已体无完肤,我三叔却居然毫发无伤。为啥?用我三叔自个儿的话说,那就是:“我这人皮松肉软骨头轻,我不怕死,我早就活腻歪了。可我怕疼,你们别打我,问什么我说什么,好汉做事好汉当,说完了你们就给我来个痛快的,也让我早死早托生。”我三叔招了,一过堂就全招了。可是,他招与不招没什么两样儿。他招的是他自个儿,是他自个儿怎么痛恨这个世道。引荐他加入白莲教的人早就死了,这么多年来他就在做一件事儿——为白莲教守着一份财宝。守了好多年,他以为白莲教都死绝了,再也没有人来了。不料想白莲教又要起事儿,虚空和尚是奉命前来取财宝的,谋事不密,一起被官府拿了。白莲教的其他事体,我三叔一推六二五——啥也不知道。官府料到在我三叔身上榨不出油水,倒也没有为难他。
  二姐的心思完全在虚空和尚身上,她跟叶先生走过三叔的牢房时,叶先生有意停下脚步看了看二姐。二姐干咳了两声,并没有住脚的意思。
  虚空和尚的牢房更靠里边儿一些。受过重刑的虚空和尚躺在潮湿的地板上,已经奄奄一息。
  叶先生不动声色地给虚空和尚敷药。
  二姐在旁边看的心惊肉跳。
  虚空和尚睁开眼睛,对叶先生说:“谢谢。”
  二姐附在虚空和尚耳侧,小声说:“法师,我是吉祥画店的思萱。”
  虚空和尚闭上眼睛,也对二姐说了同样两个字:“谢谢。”
  二姐问:“玉蝴蝶是怎么回事儿?齐翠莲是怎么回事儿?”
  虚空和尚再一次睁开眼睛:“齐翠莲?你见到她了?”
  二姐说:“是她害了我父亲。”
  虚空叹息道:“我已经猜到是她。那天在阁楼里我看到你父亲那个样子,我就想到或许是她。因为只有她才有九玄迷魂散。后来,我多次去你们家,甚至去帮你卖年画。我就是想看看能不能见到她。告诉我……她在哪儿?”
  叶先生问:“她是齐震宇的女儿?”
  虚空和尚说:“是。是齐老先生唯一的女儿。”虚空和尚又看了看二姐,问:“她为什么要害你父亲?”
  二姐说:“我正想问您呢!她说,我们家欠她一条人命……”
  虚空和尚摇头说:“怎么可能?”
  叶先生说:“会不会是吉祥画店的老掌柜邰老先生和齐家有啥过结?”
  虚空和尚断然说道:“不会。”突然,虚空和尚好像浑身颤抖了一下。
  叶先生问:“疼了?”
  虚空摇头。之后,缓缓地说:“我想,我大概明白了。这是误会,是齐翠莲误会了邰老先生。”
  二姐问:“到底是咋回事儿?”
  虚空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
  二姐急了,说:“法师,我爹还疯着呢!我要跟齐翠莲要解药!出家人慈悲为怀,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虚空和尚说:“不要多问了,知道的越多麻烦越多。你若是再见到齐翠莲,你就对她说,邰世绩不欠她的,是我秦时月负了她。”
  邰世绩是我姥爷的名讳。叶先生猜得对,这事儿还真和我姥爷有关系。只是我姥爷已然死了那么多年了,他欠下的到底是一笔什么账,我们一直不得而知。二姐当时越听越糊涂,她弄不明白我姥爷、虚空和尚、齐翠莲这三人之间到底有什么弯弯绕。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就算是姥爷做了什么事儿,也犯不着来加害我父亲啊!
  二姐对虚空和尚说:“我要解药!”
  虚空和尚说:“找到齐翠莲,她有解药。你就说是秦时月说的,她会给你的。你就说一句话,就说是我秦时月说的,就说邰世绩什么都不欠她。”说完这句话之后,虚空和尚再也没有说一个字。
  二姐虽然有些失望,但也算懵懵懂懂地弄清楚两件事。一是虚空和尚的俗名叫秦时月。二是虚空和尚和我姥爷必定有着极深的渊源。
  离开了虚空和尚,再次经过三叔的牢房时,三叔隔着木栅栏向叶先生招手:“叶先生,叶先生!”
  叶先生停下脚步,有意把二姐推向前面。
  三叔看了一眼二姐,依然对叶先生讲话:“叶先生,麻烦您差人到绮云楼转告柳眉儿姑娘,就说今儿晚上我过不去了,让她不必候着了。”
  叶先生的语气很怪,说不上是夸还是骂。叶先生说:“你的肚量可真大!凡事儿看得开,好!”
  三叔说:“有什么看得开看不开的?左不过是一个死字。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二姐说:“三叔,我是……”
  三叔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丫头,你不简单!三叔佩服。可惜啊,你生不逢时。好自为之,好自为之吧!”
  
  2
  几天之后,虚空和尚和我三叔的两颗头颅就高高地悬挂在码头上了。
  长毛作乱时,曾国藩大人首创了“就地正法”招数儿。所谓乱世用重典,“就地正法”便被各地官府奉为宝典。有了这样的办法,官老爷就有了随时杀人的权力。再不用像以前那样还要会审定谳,还要斩监候,还要等秋后处斩。去掉了那些个繁文缛节就等于堵住了夜长梦多和节外生枝的可能性。再则,在官府的眼里,这些脑后长有反骨的刁民多活一天就多浪费一天的粮食,还是趁早杀了干净。官府没有撬开虚空和尚的嘴,他们烦了,他们没有耐心再和虚空和尚耗下去。其实,他们再耗下去也没有用了——虚空和尚已然咬断了自个儿的舌头。于是,聊城知县拟了一道公文呈给东昌知府。县衙和府衙本就在同一座城里,两座衙门一前一后仅隔着一条街。用咱老百姓的话说,知府大人放个屁知县大人就能听得到。只是半天工夫,知府大人就批了回文——杀无赦,斩立决。
  行刑的那天,码头上黑压压地挤满满了人。自从运河里不运皇粮之后,很少这样热闹过。官兵押着两辆囚车。虚空和尚在前,三叔在后。
  人群里有人起哄:“二位,唱一段,唱一段!”
  虚空和尚肯定是唱不来了——谁见过没舌头的人唱曲儿?
  三叔说:“各位老少爷们儿,听好了!今儿我给大伙儿好好唱一段儿!”三叔清了清嗓子,认认真真地唱起来,唱的是河北梆子《钟馗嫁妹》里的一段:
  “摆列着破伞孤灯,
  对着那鼓乐箫笙,
  光灿烂剑吐寒星。
  伴书箱随绿绮,乘着这骞驴儿屹蹬,
  为嫁妹千里赴行程,
  好一派喜气盈盈。
  一路长风伴我行,
  夜色静寂无声,
  故园热土一望中……”
  “好!”“唱得好!”众人为三叔喝彩。三叔唱得从容不迫,唱得字正腔圆。完全不像是行将就死的人。在众人眼里,单凭这一点,我三叔就是个爷们儿。于是,又有人鼓噪:“爷们儿,给咱吼一嗓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三叔淡然一笑:“谢谢老少爷们儿抬举我,可我自个儿知道自个儿是个什么东西!好汉?我这辈子做不成好汉,下辈子也做不成。我不是做好汉的材料儿!如果有下辈子,咱们爷们儿有缘还在一块逗乐子……”
  就在这个时候,人群里有一个姑娘一边往前挤一边高喊:“三爷,一路好走!柳眉儿等着给您收尸呢!”这姑娘正是绮云楼的妓女柳眉儿。
  众人一看三叔的相好来了,连忙让出一条道儿。
  柳眉儿挤到人群前面。
  三叔大笑,说:“好,好!也不枉三爷我白疼你一回。”
  柳眉儿跟着囚车走:“三爷,二十年后您再回来找我!”
  三叔摇头,笑着说:“不,不!二十年后你就人老珠黄了。”
  众人被三叔逗得哄然大笑。
  柳眉儿也笑,笑着说:“二十年后你来看我老没老?”
  柳眉儿和三叔的这一出法场相会,在多少年后还被传为佳话。柳眉儿说的没错,二十年后她真的没老。柳眉儿给三叔收了尸,一具没有头颅的尸体。柳眉儿请木匠给三叔做了一个假头,然后下葬,葬在城南的义地里。一个坟坑,两口棺材。柳眉儿就在三叔下葬的时候服毒自尽了。人们将她和我三叔合葬在一处。柳眉儿让我们全家汗颜!三叔犯的是谋反的罪名,按大清律是要诛连九族的。好在大伯还有些声望,又使了一些银子。官府也知道我们家的情况,知道三叔的事儿和我们家人没有关系。看在银子的面儿上,这才没有对我们家罗织罪名。但是,大伯早就告诫母亲——我们家的人,谁也不能去送三叔。三叔属于暴死,也不得葬入我家祖茔。
  三叔的死让我们家所有的人都害了一场病,是心病。柳眉儿的殉情更像是狠狠地打了我们老吴家一巴掌,很长一段时间,仿佛我们家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五个指印,血红血红的。只是,三叔那样一个人居然能让一个妓女为之殉情?这是让我们家里人想不明白的一个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