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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第十二章  高悬的头颅和疯颠的女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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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颗高悬的头颅一直阴森森地看着大运河里的水流来又流走。直到有一天,他们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具尸体——四周正的尸体。不用问也知道是什么人干的。于是,人们开始咒骂白莲教。有本事去找官府算账啊,拿一个残废人祭刀算什么啊?四周正生前惹人厌烦,可在死后却让人们的同情心泛滥成灾。
  思芸哥哥回来了。思芸哥哥回来的时候,运河码头已经干干净净。没有了虚空和尚和三叔的头颅,没有了四周正的尸体,甚至连滴在青石板上的血迹也早已被雨水洗去。人们还是照旧过着不疼不痒不死不活的日子。只是,没有了四周正的码头更加寂寥,更加不像个码头。一只漆色斑驳的船无精打采地停在码头上。从船上走下来的人也同样是无精打采,像是太阳底下晒蔫了的茄子。思芸哥哥无功而返——他没有找到大姐一家人。竹竿巷许家的宅第一片荒凉,房屋早已化为灰烬,虽然历经时日,但焚烧过的痕迹依然显而易见。听左邻右舍讲,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许家突然烧起一把火,火光把整条巷子都照亮了。四邻八舍的街坊们从床上爬起来救火时,许家的房子就在烈火中轰然倒地了。奇怪的是,他们谁都没有听到许家人的声息。起初,人们以为许家人全都被烧死了。等大火熄灭之后,好心的街坊们想把许家人从废墟里扒出来葬了。可是,他们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一个死人,甚至一根骨头都没有。就是烧也不至于一家四口连把骨灰都没有吧?邻居们肯定地说——许家人肯定没死。只是那场大火和许家人的去向却成了一个谜。
  听完思芸哥哥带来的消息,母亲一下子就垮掉了,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神空洞洞的。我躺在母亲怀里,我饿了,我哇哇大哭。母亲却只是机械地为我摇着蒲扇。母亲的心里在想着大姐。大姐是那样匆匆地嫁了,谁想到这一嫁竟成永别?母亲那个悔啊,悔得肠子都青了。
  其实,这样的说法也是思芸哥哥考虑再三的。有些话思芸哥哥没有告诉母亲,思芸哥哥不忍心。那些话就是,还有的邻居说,他们听到了大火里的惨叫,但他们却没有办法靠近。放火的歹徒把持了所有的路口。至于大火过后没有找到骨头一事,他们说,那么大的火,什么样的骨头烧不化?房子塌下来,偏巧第二天下了一场雨,雨水一浇,谁分得清是骨灰还是木灰?全都和雨水搅在一起变成泥了。
  正所谓屋漏偏逢连阴雨,接二连三的几件事重伤了我们整个家族的元气。
  一心想来吉祥画店的思芸哥哥最终还是和年画无缘。三叔的事儿把大伯气得够呛,大伯实在没想到三叔居然干出谋反的勾当。在他看来,我们老吴家世代的清白都葬送在三叔手里了。这些暂且不说,单单为了保住一家老小免受诛连,近一半的家产都白白地送给衙门了,那可是吴家老少三代人辛辛苦苦积攒下的半壁江山啊,就这样打了水漂儿。打水漂儿都不如,那么些银钱,一个一个往水里丢,光听响儿也得听好多个日子呢!能不心疼吗?连气带恼,大伯就病倒了。书局里的事体就只有靠思芸哥哥去打理了。所以,思芸哥哥就来不了吉祥画店了。
  对于二姐来说,最大的打击就是齐翠莲的神秘失踪。二姐以我的生命为赌注只是换取了片刻的胜利和欢愉。齐翠莲跑了,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得不到解药,父亲只能照旧疯疯颠颠。
  太阳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大运河里的水照旧从早流到晚。我们的日子还是要一天一天地过。
  三叔五七那天的晚上,二姐让秦梦阳陪着去给三叔上坟。王小六也要跟着去。二姐没答应。二姐说:“你得留下看家。”于是,王小六便极不情愿地留下看家,并且对着秦梦阳的背影竖起中指做了一个猥亵的动作。
  三叔葬在城南的义地里。所谓义地,原本是一片盐碱滩,地面上常年是白花花一片,长不好庄稼。后来有人行善,用不多的钱买下来,捐给无地的穷人做公共墓地。俗成“乱葬岗子”。二十几亩地,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坟头,坟与坟之间的排列毫无规律,东一个西一个。其间长满了杂草和低矮的冠木,多的是紫穗槐和阴柳丛。间或也有槐树、榆树等较高一些的树木。夜间,经常有人听到其中有不知名的鸟兽的鸣嚎,或者看到荧荧的鬼火。故而,很少有人敢在夜里从这片地走过。
  那天是个阴天,天上飘着些薄云。
  知了们不死不休地叫着。
  远远地看到那一片杂生的树木,雇来的马车说什么也不愿意往前走了。
  秦梦阳扶二姐下车,让车把式在原地候着,他一手拎着一只竹篮子,一手拎着一盏马灯,陪着二姐往坟地里走。秦梦阳原本话就少,自从刘妈变成齐翠莲之后,他的话就更少了。不得不说话的时候,他也是能省就省,能一个字说清楚的绝不用两个字。
  二姐喊了声:“梦阳哥。”以前二姐可没有这样称呼过秦梦阳,顶多是叫一声“秦大哥”。那个晚上,二姐莫名其妙地叫了“梦阳哥”,而且是脱口而出的。二姐说:“梦阳哥,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
  秦梦阳说:“没见过。”
  二姐在一个不恰当的时候讨论了一个不恰当的话题。在乱葬岗子里怎么能谈论鬼?别看二姐平日里胆子挺大的,可是在鬼的面前,她那胆子就不值一提了。二姐当时也就是有口无心地顺嘴一说,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她觉得背后飕飕地冒着凉风,脊椎从下往上麻。然后就觉得腿软,本来就不太听使唤的一双新裹的小脚开始绊蒜。
  秦梦阳一下搀住二姐的胳膊,问:“你咋了?”秦梦阳没有像往常那样,说话之前先叫一声东家。
  二姐就势靠在秦梦阳宽厚的肩膀上,说:“我脚软。”
  秦梦阳把马灯和竹篮子一块儿放进左手,空出的右手搭在二姐腰际,说:“不怕!”半携半抱地将二姐带进坟地。
  三叔的坟头很大。因为有太多的人对三叔和妓女柳眉儿的风流事有着深厚的兴趣,所以有太多的人来坟头添土。当然,有一部分人是为了三叔,但更多的人或许是为了妓女柳眉儿。这座坟的不远处还有一座新坟,坟头却小了很多。那是虚空和尚的坟。虚空和尚也被胡乱地埋在这儿。
  二姐在坟前摆好祭品,无外乎一些水果点心之类的。然后焚香,烧纸。二姐把带给三叔的纸钱分出一些也在虚空和尚的坟头上烧了。然后在三叔坟前磕头。这是三叔坟前第一次有自家人来祭奠。这个时候,二姐反而忘却了刚才的恐惧。她无比虔诚地跪倒在三叔坟前念叨着,述说的却是她自个儿的心思。她对三叔念叨着自个儿的种种难处,念叨着她是怎么样把思芸哥哥和王小六支走,让他们去找大姐其实不过是一个绝好的借口,她就是要让暗藏的歹人觉得有机可乘,她就是要歹人自个儿动起来。加害父亲的人不是来福,来福是因为怀疑母亲才被赶出家门的。这一点,二姐没有对任何人说破。她有意让来福替人顶缸,就是要麻痹真正的凶手。她知道,歹人肯定还在盯着吉祥画店,盯着我们家的风吹草动。王小六很忠心,门户看的很紧。二姐就是要王小六离开,故意给对手一个破绽,赌上我的一条小命。二姐赢了,齐翠莲果然要对我下手。二姐捉住了齐翠莲。齐翠莲手上有九玄迷魂散的解药,只要拿到解药就能治好父亲的病。二姐眼看着就要大功告成了。可是,就在二姐和母亲带我去叶先生家的时候,前后不到一个时辰,齐翠莲却跑了,跑的无影无踪。齐翠莲会离开聊城、离开东昌府吗?到哪儿才能找到齐翠莲?只要齐翠莲拿出解药,二姐愿意原谅她所有的罪恶。
  秦梦阳像一根木桩似的站在二姐旁边,面无表情地听着二姐絮叨。
  二姐从来没有这样絮叨过。那一刻,十三岁的二姐像七十岁的老太太一样碎嘴子。事后二姐自个儿也觉得奇怪。不知道为什么,跪在三叔坟前,心里边儿那些从来不想对人说的话,全都一串一串自个儿往外跳,挡都挡不住。那些话,三叔的在天之灵是不是听到了?二姐不知道。但她知道,有一个人肯定是听到了。那就是秦梦阳。虽然秦梦阳像一根木头似的杵在那儿,可二姐知道秦梦阳不是木头。最后,二姐问:“梦阳哥,我长的丑吗?”二姐不丑,二姐也知道自个儿不丑,可她就是故意要这样问。
  秦梦阳说:“不丑。”
  二姐说:“假如有人帮我找到齐翠莲,我愿意嫁给他。”
  秦梦阳没有说话。
  二姐说:“梦阳哥,你愿意帮我吗?”
  秦梦阳还是没有说话。
  二姐问:“你愿意吗?”
  秦梦阳在思索着,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二姐这突如其来的问题。
  二姐说:“梦阳哥,我是不是没有她好看?”
  秦梦阳疑惑地问:“谁?”
  二姐说:“齐翠莲。我看到过,你和她抱在一块儿……”
  秦梦阳恼怒地说:“你胡说什么呀?”
  二姐说:“我没有胡说。就是我们在南关印画的时候,在最后的那个晚上,我睡不着,我起身走到院子里,我看到你和她抱在一起……”
  黑暗中看不到秦梦阳的表情,只听到他没有底气的声音:“胡说……”
  二姐说:“梦阳哥,你告诉我——是不是你放跑了齐翠莲?”
  秦梦阳说:“你怀疑我?”
  二姐说:“我谁都怀疑。”
  秦梦阳说:“那你报官吧!先把我抓起来问。县太爷一上刑,我什么话都会说出来。”
  二姐说:“我只想让你帮我——找到她!”
  秦梦阳从身后一步一步逼向二姐。
  二姐说:“你想杀了我吗?为了齐翠莲?”
  秦梦阳并不搭言,而是猛然将二姐扑倒在地,说了声:“别动。”然后疾速地冲进前方的树林里。二姐惊魂未定,秦梦阳就从树林里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东西——是个人,是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女人。秦梦阳把女人丢到二姐面前。
  二姐亦惊亦喜,说:“谁?齐翠莲?”
  那女人不停地朝二姐和秦梦阳磕头:“饶命,饶命……”
  秦梦阳问:“你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二姐已然听出那不是齐翠莲的声音,问:“你是人是鬼?”
  那女人抬头看了看二姐——马灯的光正照在二姐脸上。女人说:“你是……思萱?”
  二姐诧异地看那女人——那女人脸上却脏得辨不清颜面。二姐问:“你是谁?”
  女人说:“我是你三婶儿啊!思萱,你还记得我吗?还记得三婶儿吗?”
  三婶?二姐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狠心丢下丈夫和两个儿子跟别人私奔的女人?按照大伯的说法,如果不是那个女人,三叔或许不会沦落到这样的下场。这个受到我们全家人千万次诅咒的女人竟然这样出现在二姐面前,不,应该说出现在三叔的坟前。这是天命,是报应!
  女人说:“思萱,你三叔……他还好吗?”
  二姐说:“三叔好,好得很哩!你还有脸问我三叔?你睁开眼看看!这就是我三叔的坟!”
  女人一惊,问:“你三叔的坟?你三叔怎么了?他怎么会埋在这里?”
  二姐说:“让官府砍头了,进不了祖坟,今儿是他的五七。”
  女人转身向着坟头,四肢着地爬过去,整个身子扑倒在坟头上,双手拍打着坟土,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文绮,文绮!你这是怎么了?我回来了,你的大凤回来了。我找你和孩子来了,可你咋就这样走了呢?”女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二姐冷冷地看着女人那一付痛不欲生的样子,心里边儿觉得恶心。二姐觉得那女人是个天生的好戏子,装得比真的还像。二姐心想,如果那女人但凡有一点良心,也不至于抛下三叔和两个亲生儿子跟别人私奔啊!人下贱,眼泪也下贱。二姐不想再看下去,她对秦梦阳说:“梦阳哥,咱们走。”
  女人说:“思萱,带上我。我跟你一块儿回家。”
  二姐说:“带上你?凭什么?我不认识你。”二姐说完,拉起秦梦阳的手就走。
  女人起身跟在二姐后面。
  二姐驻足回首,恶狠狠地说:“不许跟着我!再朝前一步就打断你的腿!”
  女人不敢往前走,停下脚步看着二姐。
  二姐和秦梦阳上了马车。
  女人在后面远远地跟着。
  二姐说:“快点,甩掉她!”
  车把式扬鞭催马:“驾!”
  马车疾驰在寂静的郊野,一盏马灯在夜色中忽悠闪动。
  

PS:在新年即将到来之际,谨祝各位读者朋友新年快乐,全家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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