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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第十四章  小阎王事件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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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阎王的一来一去,我们家死了两个人。三婶儿让小阎王点了天灯,母亲死在官兵的刀下。母亲就这样走了,走得不明不白,走得难以瞑目。
母亲的葬礼是大伯主持的。母亲娘家没人,葬礼也一切从简。想不从简也没有办法,自经小阎王一乱,府城内外已经与宵禁无异。母亲是为秦梦阳挡刀而死,所以母亲出殡那天,秦梦阳也为母亲披麻带孝,扶柩痛哭。
二姐已经没有泪了,母亲死后,二姐居然没有哭,一声也没有哭。后来二姐说,不是她不想哭,而是哭不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从母亲死到下葬,二姐就一直抱着我。伯母曾经想抱抱我,可二姐死活不让。二姐不让任何人动我。二姐抱着我,对于大伯他们一干人的忙碌仿佛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二姐自个儿不吃不喝,却总是忘不了按时喂我吃喝。我安稳地躺在二姐怀里,浑然无知地笑着。二姐看着我笑,她也笑,但却有眼泪滴下来,滴到我的脸上。二姐流着泪,笑着对我唱童谣:“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叫着要媳妇儿。要媳妇儿干啥?点灯,说话。吹灯,拔蜡……”
伯母看着二姐,对大伯说:“这孩子是不是魔症了?”
大伯意味深长地看了二姐一眼,没有说话。
思芸哥哥说:“思萱妹妹,你可不能想不开啊!”
二姐抬头,淡然一笑,说:“我没事儿。”而后又自言自语:“我得把思蕙养大,我得把爹的病治好……这么多事儿等着我去做,我怎么会有事儿呢?”
一身孝衣腰系麻绳的秦梦阳看着二姐,目光游离。
母亲葬在城东二十里的祖茔里,二姐抱着我送完了母亲最后一程,看着母亲入土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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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入葬之后的那天傍晚,二姐抱着我走进了父亲的阁楼。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阁楼里的父亲,尽管我幼小的脑壳里依然是混沌的,我茫然不知身外的世界发生了什么。我忽闪着两只大眼睛在幽暗的阁楼里探寻着。
父亲形容枯槁地呆坐在一把老旧的椅子上,窗外的一柱光投射在父亲的脸上,父亲目光迟滞,眼角边挂着两滴粘稠的泪。之前,二姐从来没有见到过父亲流泪,也从来没有见到过有人流出那样粘稠的泪。泪水居然能浓到化不开,就像是两颗刚刚凝结的琥珀。二姐不知道父亲的眼泪是不是为母亲而流,因为没有人告诉父亲母亲的事情。伯母曾建议大伯,要让父亲参加母亲的葬礼。大伯说:“事情已然这样了,又何苦再折腾一个疯子?”父亲的两滴泪就那样挂在眼角,迟迟不肯坠落,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筋连着父亲的眼眸。
二姐把我递给父亲,说:“爹,这是思蕙。你好好看看她。”
父亲看着我,目光却不在我身上。
我挥舞着小手去捋父亲的胡子。
二姐突然俯在父亲的膝上哭了,号啕大哭。压抑太久的悲伤和委屈在那一刻喷发出来,不可遏止。
我被二姐的哭声惊呆了,看看二姐,再看看父亲。可是,这两个我最亲近的人似乎都已然漠视了我的存在。他们是在和我做什么游戏吗?我不解,我只是笑。笑得那么天真无邪,笑得那么灿烂如花。
二姐的哭声在狭小的阁楼里四下冲撞。那哭声像是一只被困了千年的小兽,在挣脱束缚的那一刻,它用足全部的精力和体力去冲撞——冲撞门,冲撞窗,冲撞所有可能的出口,然后逃逸,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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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梦阳站在我家院子里等二姐,谁都不知道他等了多久。反正当二姐抱着我从父亲的阁楼里回来时,秦梦阳已经站在那儿了,失魂落魄一般。
二姐说:“你怎么还没回?”
秦梦阳说:“从今儿起,吉祥画店就是我的家了。我……不放心,来看看你。”
二姐说:“梦阳哥,你若是再不帮我,就没有人帮我了。你若是再不疼我,就没有人疼我了……”
秦梦阳说:“我……我会帮你的。”
二姐说:“梦阳哥,你娶了我吧!”
秦梦阳说:“思萱,不说这个,你还小。我答应你,帮你看好画店,直到找到解药,直到老东家好过来。”
王小六站在二门外,二姐和秦梦阳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进耳朵里,王小六故意咳嗽两声。
二姐说:“王小六你进来。”
王小六进来,不阴不阳地说:“啥事儿?”
二姐说:“从今儿起,你别在家里住了。收拾你的东西到画店里去,和秦掌柜作个伴儿。”
王小六不说话。
秦梦阳说:“别……”
二姐说:“就这么定了。”
王小六鼻孔里哼了一声,转身走了。他收拾了自个儿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东西,无非是一床铺盖。他原本是个叫花子,屋里的东西都是我们家的。原来是给来福用的,来福走了,就给他用了。除了铺盖,再就是我父亲那套刻刀了,那是二姐拿来让王小六用的。王小六三八九点地将所有的东西打成一卷,一只手就拎起来。东西是放到画店里去了,可是王小六那天晚上却没有在画店里住。一直到第二天天亮,王小六才回来。谁都猜不到他去了哪儿——他居然去了衙门里,他居然告发秦梦阳通匪!是妒火和醋意让王小六从一个人变成一个鬼。王小六告发了秦梦阳,只是当时谁也不知道,秦梦阳不知道,二姐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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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王小六的告发,官兵再一次光顾我们家。这次不是先前那拔绿营兵了,而是县衙门里的捕快。他们以通匪资敌的罪名带走了秦梦阳。小阎王从画店里抢去的那笔钱成了秦梦阳资敌的铁证。他们问:“你是不是给了小阎王一笔钱?”秦梦阳说:“不是给,是他们拿刀逼着,没办法。那是一帮土匪。”捕快说:“土匪?要真是土匪你罪过还轻些。他们是一帮逆贼!拿钱给他们就是资敌。跟我们走一趟吧!”秦梦阳说:“各位爷,这沿河的店铺哪一家没有被抢啊?家家户户都是出了钱的,要抓不能只抓我一人吧?”捕快说:“好啊,你说说看,谁家给逆贼送钱了?你说出来,有一个抓一个,有两个抓一双!”秦梦阳叹了一口气,他不可能去挨个指证街坊四邻啊!叹息之后,秦梦阳说:“我跟你们走。”
捕快们不仅带走了秦梦阳,他们还顺手封了吉祥画店的门。两张盖着县衙大印的白封条在吉祥画店的门上粘贴成一个大大的叉号。
王小六傻了眼,他只想让秦梦阳吃点苦头,可没想到会封了吉祥画店的门。王小六慌了,跑到家里给二姐报信儿。他只说秦梦阳被抓了,画店被封了,他不敢说是因为自个儿告了密。王小六知道这次的祸闯大了,他惴惴不安地看着二姐,肚子里像是揣了七八只小老鼠。
二姐根本没有注意到王小六的异常。二姐对王小六说:“你去雇辆车,马上跟我进城。”
“嗯,嗯!”王小六连声答应。那会儿,王小六只剩下一个心思——将功折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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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抱着我进了城,进城去找叶先生。除了叶先生,二姐实在不知道再去找谁。二姐让王小六在外面等着,她抱着我进了益仁堂。见到叶先生之后,二姐扑通一声跪在叶先生面前。
叶先生对几位候诊的病人说:“各位稍候。”然后才对二姐说:“孩子,起来吧!我知道你得来,药方都给你开好了。”
二姐说:“叶伯伯,我不是来看病的。”
叶先生说:“孩子,来我这儿的都是病人,你也是。你是心病,心病还得心药医。”
二姐惊讶地看着叶先生。
叶先生拉开抽屉取出一包东西,说:“你拿着我的药方去找上次我带你找过的那个人,他那里有药引子,随便把这包东西带给他。”
二姐觉得叶先生说的话很奇怪,本来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叶先生暗中递了个眼色过来,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
叶先生说:“记住了,是找上次那个人。”
二姐点头,二姐明白叶先生是让她去找衙门里那个医官。
二姐是在县衙对面的一家茶馆里找到那个医官的。
那个医官看了药方——那不是药方,而是一封请托的书信,还有叶先生让二姐捎的那包东西——那是两棵上好的人参。二姐不识字,书信看不懂,但是人参却是能认出的。医官轻描淡写地对二姐说:“今儿不行了,明儿一早你到衙门口候着。”然后又看了看二姐怀抱中的我,“可不能带孩子。”
医官的这句话可着实让二姐犯了难,母亲走了,二姐想不出应该把我交给谁。交给谁都会暴露我的女孩儿身份。那个时候,二姐已经明白叶先生是在帮助她,叶先生肯定知道了秦梦阳的事情,也肯定早就和那医官疏通过。叶先生还为这事儿搭上两根人参。医官让明儿到衙门口候着自个儿就得去候着,不让带孩子就得不能带着我。二姐为这事儿愁了整整一天,有好几次她都想把实情告诉王小六,几次又都是话到嘴边儿又咽下。
王小六知道是自个儿撞下的祸,战战兢兢地对二姐说:“要我做什么你只管说,上刀山下火海也只是你一句话的事儿。我王小六这条命贱,若不是东家收留了我,说不定我早就成了孤魂野鬼。”其实,王小六也差点儿就把自个儿告发秦梦阳的事儿说给二姐,思虑再三,他还是没有说。王小六想先帮二姐救出秦梦阳再说,救出秦梦阳,他自个儿的罪过就小一点儿。其实,人有时候就是自个儿犯贱。
第二天一早,二姐到底还是抱着我去了衙门口儿。那医官一看就恼了,训斥二姐:“昨天不是告诉你了吗?不能带孩子。”二姐扑通一声就给医官跪下了,说:“我没办法儿,求先生成全。”医官说:“这是啥地方?这是衙门!你以为是来赶集呢?”二姐拉住医官的手,趁机将一锭银子塞到医官手里,说:“万望成全!”医官暗自掂量了银子的份量,说:“起来吧!我这是全看叶先生的面子。”不管看叶先生的面子也好,还是看银子的面子也罢,二姐总之是达到了目的。
其实二姐也糊涂着呢,直到那会儿她也一直没有弄清楚叶先生到底和医官是咋说的,她还做梦似的以为是放秦梦阳出来呢!结果只不过是让她和秦梦阳去见一面而已。走在县衙里的青石甬道上,二姐还傻乎乎地问:“得多大会儿能放他回家呢?”医官说:“放他回家?你可真敢想!他资敌通匪,犯得可是谋逆的大罪!能让你见一面就是天大的人情了。”二姐说:“他没有,他是冤枉的?”医官说:“冤枉?冤枉不冤枉,你和我说不着,你得去跟县太爷说。哼,冤枉?哪座庙里没有冤死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