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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血溅长街


朔风凛冽,彤云密布,漫天大雪如碎琼乱玉般纷纷扬扬的下着,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巍峨的长安城城墙上的积雪足有半尺厚,远远能看到守军哈着热气,佝偻着身子,不时的跺脚、搓手。

就在这大雪中,一队人马开进了长安城。

街道两旁此时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丝毫不顾雪花把自己身上覆盖一层厚厚的银白,大伙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忽然有人嚷道:“来了,来了,看啊,就是那个盛将军杀了逆贼李密!” 四下里人群顿时一阵骚动,人们引颈张望,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惊叹声此起彼伏。

盛彦师端坐在马背上,一时志得意满,刻骨的寒风也驱不走他身上的阵阵暖意。在临近长安的途中,盛彦师接到圣旨,圣上李渊获悉逆贼李密伏诛后大喜,下旨重赏于他,封他为葛国公,拜武卫将军。同时李渊令盛彦师速将逆贼李密首级呈送京都,届时将把李密的首级悬挂在长安城头,让所有人都看看反叛者的可悲下场,以彰显大唐王朝的威严容不得半点轻慢。

想到自己很快就能见到当今大唐天子,想到天子见了逆贼李密的首级时那种欣慰的神情,盛彦师的心里就禁不住激情澎湃,一张脸也因为兴奋而变得潮红。

自己从军多年,马革裹尸,从一介普通士卒熬至今日,图的就是有一日光宗耀祖,得到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如今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一切马上就要实现了,怎能不让盛彦师心花怒放。

盛彦师轻轻用手抚摸着身前马匹横梁上的那个黑色木匣,这个木匣已经被牛筋带子牢牢的捆绑好。自从这个木匣装殓了李密和王伯当的首级后,就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的视线。他很是清楚,这个木匣乃是关系他一生荣华富贵的紧要物事。

盛彦师的眼前此时浮现上司史万宝的身影,想到史万宝此刻定是暴跳如雷、一副气急败坏的摸样,盛彦师禁不住低声吃吃的笑了起来。

忽然,盛彦师感到一丝寒意掠过心头,不由自主的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这种感觉让他觉得一阵心惊肉跳,就连胯下的坐骑也止住行进,焦躁的用蹄子踢打路面。举目四顾,街道两侧还是那些看热闹的百姓,并无反常之处。盛彦师暗暗摇了摇头,笑自己太过小心,天子脚下,皇城根儿,能有什么凶险?

就在他恍惚思忖间,奇变已生,此时一道白色人影犹如神魔般从一侧的民房屋脊上电闪般掠下,几个纵身就已经出现在离盛彦师马头右侧不到五六步远处,令在场所有人都无暇作出任何反应。

盛彦师前后左右的士卒均大吃一惊,甚至有人失声惊呼起来。盛彦师的目光顿时为之收缩,他乃沙场宿将,此时倒也没有惊慌失措,当下仔细打量眼前来客。就见此人身躯雄伟,一袭白衣胜雪,浓密的长发披散脑后,手中一杆镔铁长枪,傲立长街当中,隐隐有不可一世之势,脸上却是毫无表情,枯槁焦黄的面皮与这身打扮甚为不合。

盛彦师扬手止住身侧欲要上前的士卒,凝声道:“尊驾何人,为何拦住盛某的去路?”白衣人出声了,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域,透着无边寒意,就听他冷冷道:“你就是在熊耳山谷截杀李密的盛彦师?”盛彦师右手悄悄探出,握住腰间刀柄,缓缓的点了点头,道:“正是某家。”

白衣人也点了点头,沉声道:“既如此,你可以去死了。”说完身形忽地有如翱翔苍鹰般凭空掠起,手中长枪如惊虹划破天际,带着凄厉无比的杀气直扑盛彦师。盛彦师身侧的卫士此刻已经镇定下来,纷纷挥舞刀枪迎上,意图阻截此人。

那白衣人一声厉啸,声音穿云裂石,有一股说不出的霸道之意。手中长枪毒蛇吐信般闪缩吞吐不定,干脆利落的连挑数人。军卒的尸身纷纷在空中盘旋飞落,殷红的鲜血四处飞溅,滴撒在皑皑白雪上,构成一幅凄美的画卷。

白衣人每一枪刺出,必有一人死于非命,无人是一枪之敌,就闻惨嚎声此起彼伏,眨眼间便杀出一条血路。盛彦师的卫士平日何曾见过这等杀神,个个心胆俱裂,不知是谁发一声喊,顿时四散奔逃,只留下盛彦师孤零零一个人立于马上。

盛彦师面色惨白,他也是精通武技之人,可白衣人这样强横的武艺他却是闻所未闻,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心中不由得一阵悲凉,知道自己绝非眼前之人敌手。可是就快唾手可得的富贵,竟然要葬送在面前这个人手中,让他有一种强烈的不甘与愤怒。

当下盛彦师大吼一声,拔出腰间长刀,催马上前,对着白衣人凌空劈下,刀势沛然如电,显是力道无限。白衣人眼中露出一丝讥诮之意,身形闪动飘忽,如同天马行空般无迹可寻,轻轻松松的避开盛彦师全力劈出的几刀,摇头叹道:“不要再困兽犹斗了。”

盛彦师也属沙场宿将,心性狠厉,白衣人的轻蔑之意反而让他凶性大发。就见他从马背上腾空跃起,掌中刀一式天河倒挂,化作一片刀芒,直劈白衣人眉心。

白衣人冷哼一声,手中长枪反手一挑,正击在劈来的长刀之上。盛彦师只觉得右臂剧痛,虎口震裂,长刀脱手而飞,自己也难以稳住身形,像是喝醉酒般打了几个趔趄,差点摔倒在雪地中。还未等他站稳,白衣人手中长枪如毒龙般闪电刺向他前心要害,盛彦师眼见此枪来势无法抵御,迫不得已乘势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方躲过这夺命一枪。

无助和恐惧感此时笼罩盛彦师的心头,知晓眼前这个可怕的对手实在不是他所能够抗衡的,心中油然而生逃生之念。他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形,一纵身飞跃上自己坐骑,虚晃一刀,拨转马头,死命的用脚一磕马腹,战马一声悲鸣,撒开四蹄飞奔而去。

白衣人冷冷的看着盛彦师在马背上的背影,深吸一口气,一股如山力道涌至右臂。他怒睁双眸,口中大吼道:“去死吧!”吼声中长臂一扬,手中长枪脱手电射而出。

盛彦师正在亡命催马奔逃,忽听身后破空之风大作,他心知不好,未待他有所反应,长枪已在他的后背插个正着,余势未尽,带着一蓬血雨透体而过。盛彦师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在马上晃了几晃,轰然跌落马下。胯下战马此时竟然不肯离去,围着盛彦师的尸身打转,口中不住悲嘶。

此时哭喊尖叫声连片,惊慌失措的老百姓混同着盛彦师的卫士,你推我搡、连滚带爬的四散奔逃,一时间大街上乱成一团。

白衣人眼神沉静若水,信步走至盛彦师尸身近前,看着他死不瞑目的双眸,微微轻叹一声,又走至盛彦师的坐骑跟前,伸手一扯,捆绑木匣的牛筋绳索顿时断裂成数段。白衣人抄起将要掉落的木匣,身形再度掠起,未见其如何动作,已如飞鸟般登上一侧民房屋顶,几个起落间就已不见,消失在漫天飞雪之中。

夜已深,风割面如刀,带着逼人心魄的寒意。大雪依旧飘洒,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在皑皑白雪反映下,四下里倒也显得并不十分黑暗。

长安城外一处荒野处,一盏昏黄的灯笼挂在一棵枯死的老树上,在风中不住飘摇。在这寂静无人的夜里,出现在荒野之中的这盏灯笼,显得无比诡异。

近前看,光线照耀下的地面上分明被人用铲子挖了一个大坑,一个昂藏大汉肃立坑旁,有如石雕,竟是不曾动弹分毫。

约莫盏茶功夫,那大汉忽地仰天长叹一声,这声叹息中包含无数的伤心哀愁,无数的痛苦回忆。他慢慢俯下身形,看着地上的一个木匣,那双精光内蕴的眸子里,浮现一些泪光。伟岸的身躯在这一瞬间也起了一阵变化,看上去好像很是克制,可身躯还是不自禁的轻微颤抖。

就见他颤抖着双手打开木匣,一股刺鼻的血腥气直冲鼻梁,借着微弱的灯光,就见匣子里盛放的,赫然是并排放着的两颗人头。尽管首级已被石灰焙干,皮肉皆已收缩干瘪,但面目依然清楚可见,面上均带着愤怒、不甘之色。

这大汉不是别人,正是日间击杀盛彦师于长街之上的张昱。虽然早有心里准备,可是目睹李密这颗头颅的时候,张昱还是悲痛万分,情难自禁,面孔也变得扭曲,泪水点点滴滴洒落衣襟。

他跪伏于地,哽咽道:“兄长,你泉下有知,当可瞑目,盛彦师这狗贼已被小弟击杀,以告慰你在天英灵。”接着又自垂泪道:“兄长,你为何如此固执不悟,数度不听小弟良言相劝,以致最后葬送了身家性命,思来真是令人痛彻心腑。”

半响,张昱把目光投向王伯当的首级,喃喃道:“王兄啊王兄,你从此也不必再嫉恨于我了。” 说着说着张昱再度泪如雨下,觉得身边的兄弟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都一个个相续离自己而去,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苟活在长安城中。一众兄弟们把酒言欢、快意恩仇的美好日子已一去不再复返。

良久,张昱将木匣合上,小心翼翼的放在挖好的坑内,站起身形,用一旁的铲子填土,不多时土坑已被填好,形成一座坟茔。张昱看着这座新坟,又跪倒在地,重重的磕了几个头,低声道:“两位哥哥至死都不离不弃,既如此,小弟就将二位哥哥合葬一处,日后选择机会再来拜祭。”

看着这座不起眼的坟茔,谁能想到里面竟然埋葬着昔日叱咤风云的一代豪杰李密和王伯当啊!人生如梦,是非成败俱是空,最终只是一抷黄土罢了,想到这张昱不胜唏嘘。他暗下决心,只要寻到景阳公主,则此生心愿已了,届时与之一道归隐田园,侍奉年迈老父,山林清泉间终老此身,再也不卷入这世间无谓纷争。

太子府中,一个年青人旁若无人的行走着。他颀长的身材,身着紫色锦袍,外披一件银白无暇的白狐皮氅,脸型瘦削,一双眼似阖实开,阴寒森冷,令人望而生畏,分明便是齐王李元吉。

就见他兴冲冲的跃过几道石阶,无视眼前的几个执戟卫士,径直推开了一扇朱红房门。

这是一间布置精巧的厅房。高高的书架上摆放一些珍贵书简,更有一些名贵瓷器以供观瞻。一张楠木胡榻放在正中,上面铺着厚厚的虎皮。周遭窗帘布幔低垂,将屋外寒风悉数遮拦,一个巨大的铜盆内燃烧着熊熊炭火,整个房间暖洋洋一片,丝毫感觉不到外面已是冰天雪地。

太子李建成身着青色长衫,端着酒盏,此刻正坐在榻上。他浅浅的啜了一口盏中美酒,满心舒畅的微微合起双目,慢慢享受这难得的悠闲。

身旁有两人在低声交谈。其中一人相貌堂堂,面色稍显黝黑,乃是昔日李密麾下、如今已投靠于东宫的魏征魏玄成。另一人一袭黑袍,身材高瘦,约莫四旬左右,生的是白净面孔,颔下稀疏长髯飘洒,双目细长,眸子中隐隐闪动着冷酷而狡诈的光芒,鼻尖微勾加上颧骨高耸,给人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太子李建成麾下第一谋臣----太子舍人徐师谟。

听到门被打开的声响,李建成睁开眸子。看见李元吉莽撞的闯进,他微微皱了一下眉,略带不满的言道:“四弟,拜托你下次进来时不要这样唐突好不好。”

李元吉闻言并不生气,落座后笑嘻嘻的说道:“大哥,休要着恼,小弟此次前来是带一个喜讯给你。”

李建成轻轻哦了一声,坐正了身体,笑道:“有甚好消息,说来听听。”

李元吉看了看一旁的魏征和徐师谟,知道这二人皆是大哥的心腹,当下他也不避讳,言道:“昨日丑时,在熊耳山斩杀李密的盛彦师奉旨进京,未曾想在长街之上被一白衣人刺杀,装有李密首级的木匣也被这白衣人夺走。”

李建成闻言不满的看了李元吉一眼,冷哼道:“这消息现在差不多整个长安都传遍了,我早就知晓。”

李元吉拿起面前的一柄尖铲,搅动了一下铜盆里的炭火,笑道:“大哥,你是有所不知,想那李密被王世充大败后,就树倒猢狲散了,到了京师后更是众叛亲离。此际能够为其报仇,甘冒奇险于京师内刺杀朝廷大员的,除了他还有谁?更何况盛彦师乃军中宿将,一身本领出众,绝非庸手,却被这白衣人轻而易举的取了性命。这个世上除了他外,别人即便有此心愿,也没有这般了得的武技。”

一旁的魏征见李元吉提起李密众叛亲离的事情,不禁面上一红,心里很不是滋味,毕竟背叛旧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当下把目光转向一侧,装作未曾在意的样子。

倒是太子李建成猛地一拍大腿,大声道:“四弟,还是你鬼灵精,这一提醒,我倒是恍然大悟。能有如此胆色血性,又有如此霹雳手段的,除了那张昱张横秋,恐天下再无第二人了。再则即便有人能有这般能耐,也不会有闲心替那李密报仇,这么说来,你前些日子说他隐匿在长安果真属实了。”

接着李建成又略带责怪的言道:“四弟,你麾下那帮属下也真是无能至极,这么多天了竟然还没有找到张昱的踪迹。”

李元吉笑道:“这等非常时期,怎可兴师动众的去寻找那张昱,若是被二哥知晓可就大大不妙了。况且诺大的长安城,找一个隐匿之人无异大海捞针,谈何容易。不过大哥你不必心焦,既然确定他就在长安,那我相信咱们迟早会找到他的。”

李建成也明白四弟李元吉所言甚为有理,于是轻轻颔首,一丝笑意隐隐闪现在脸上。

魏征此时已然明白,太子和李元吉说的已经很是清楚,昨日那刺客就是昔日和自己同在李密麾下为将的张昱了。想到自己当日背叛李密之举,再对照张昱涉险刺杀盛彦师、为旧日恩主报仇的所为,魏征忽然觉得此时屋中燥热无比,令他呼吸都很困难,一时间汗透重衣。

而一旁的徐师谟表面上面不改色,心中的震撼和冲击却是难以言语。他从来没有见过太子李建成如此重视过一个人,通过李元吉与李建成的一番言谈,他才知道昨日轰动长安的刺客竟然就是瓦岗旧将张昱。这个人早就听说骁勇了得,一身武学与昔日的大隋第一好汉宇文成都在伯仲之间,谋略胆识也是超群。现在如日中天的秦王李世民就多次在人前流露出对此人的敬佩之意,叹息杨玄感、李密之流白白浪费如此良才。

要是这样的人被太子成功招揽,日后在这太子府中,自己还能稳坐第一把交椅吗?徐师谟忽然觉得一阵莫名烦躁,眼中寒光闪烁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