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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鏖战(一)


洛阳城高耸的城墙沐浴在凄艳的晚霞之中,无数大隋健卒穿梭在城头之上,正在忙着加固城防,搬运守城器械,大量滚木擂石箭矢灰瓶和加热的油锅被摆设停当。

站在城楼上的民部尚书樊子盖白面瘦削,颔下长髯,颇有一股儒士气度,此时他已经换上一身戎装,还在腰间佩戴了一把宝剑。望着城下旌旗密布、绵延数里的杨玄感方阵营,樊子盖不禁双眉紧缩,忧心忡忡,他知道洛阳一战结束之后,无论胜负,大隋朝都将被深刻改变。

在洛阳主政的越王杨侗乃一年幼少年,不通军事,如今之际只能靠自己来力挽狂澜了。现今杨玄感已经扎好阵营,明日势必挥军攻城,好在大隋军中号称无敌的天宝将宇文成都也在洛阳,可能是皇帝陛下觉得征讨高丽小国无需如此猛将,所以未曾让其随大军一道前往辽东。宇文成都在军中乃是神明一般的人物,他的存在,倒是大大鼓舞了守城将士的士气。想到此处,樊子盖瞥了一眼一旁的宇文成都。

宇文成都似是明了此际樊子盖心中所想,沉声道:“樊老尚书不必多虑,洛阳城内粮草充足,墙高沟深,军械物资其全,且我方以逸待劳,已是占了上风,只要据守死战,某家敢断言以杨玄感部之乌合之众绝难讨好。到时诸路王师一至,这帮跳梁小丑自然无所遁逃。”

说完宇文成都紧抿双唇,目光投向远方,似乎要达到天地的尽头,魁伟的身形如剑耸立,黑色的战袍猎猎飘摆,远远望去有若一尊魔神。

夜已深,杨玄感的帅帐中灯火通明,只见李密烦躁的踱来踱去,杨玄感忍不住问道:“先生因何不安?可是为明日攻城一事犯愁不成?”

李密猛地抬起头,肃然道:“主公,此际挥军向西,直捣长安犹未为晚也,密适才窥看洛阳守军有条不紊,毫不慌乱,况且唐帏告密,洛阳城防已固,此番攻城决计难以短期奏效,若是大军被拖延城下,待敌方援军一至,我等休矣!还望主公三思。”

杨玄感闻言沉默半响,口中缓缓道:“洛阳城高伟坚固,确实易守难攻,但一路之上,我义师所至,无不所向披靡,前日更是大败隋将裴宏策与达奚善意,斩敌无数。如今挟大胜之威,攻克洛阳指日可待,若此时弃城不攻,挥军西行,将士势必士气低落,岂非更是不妥。先生但请宽心,在我义师天威之下,洛阳必是囊中之物。”

李密张唇欲言,一旁有一人言道:“此际洛阳城内军心涣散,人人惶恐,越王杨侗小儿一个,樊子盖一介腐儒,不足为虑,若是此际弃城,将坐失绝好良机,日后悔之晚矣,在下也觉得攻打洛阳方为上策。”

杨玄感闻言颔首称是。说话之人温文尔雅,三缕长须飘摆胸前,甚是卓尔不凡,望之三十许人,乃是关中名士、大隋内史舍人韦福嗣也。前日此人与将作监裴宏策一道迎战杨玄挺大军,结果裴宏策被击溃败逃,而他则做了杨玄挺的俘虏。

韦福嗣的父亲韦世康乃北周宇文泰的女婿,当世名臣,曾任大隋荆州总管。韦氏一族出身关中门阀世家,与杨氏向为至交,昔日韦福嗣与杨玄感在洛阳更是走马章台、夜夜笙歌的好友。此际被俘,杨玄感看见他大喜过望,待为上宾,对其推心置腹,韦福嗣也宣誓效忠,撰写檄文,愿为杨玄感谋划,因而得以参与军情商讨。

李密不屑的看了韦福嗣一眼,却是不再言语,默默地站至一边。张昱一旁冷眼观瞧,也对杨玄感的无比自信感到担忧。他想起昨日李密对杨玄感言道:“韦福嗣穷途末路,为保活命被迫依附于主公,其妻儿皆在洛阳,岂能真心效忠主公,既非同盟,志在观望也,主公初举大事,若有奸人在侧,必为所误,请斩之以谢众,方可安辑,以绝后患。” 当时他也甚为赞同李密之见,可惜杨玄感坚决不同意,以为李密系出于嫉妒倾轧才这样说。此番看着韦福嗣一副谋臣自居的摸样,张昱只觉没来由一阵厌恶,心中暗自打定主意将盯牢此人,若其有异动立即出手格杀。

出了帅帐,李密邀张昱到自己帐中对酌。席上他也不言语,只是一个劲的饮酒,不多时已是数碗落腹。张昱抬手阻住他端酒碗的手,沉声道:“兄长,明日一战非同小可,还是趁早歇息,可不要饮酒过度,误了大事。”

李密怔怔不语,忽然猛地将手中酒碗掷于地上,哑声道:“竖子不足与谋,主公目光短浅,骄狂自大,见小利而亡命,干大事而惜身,信任与咱们作对的人而不思如何取胜。贤弟,咱们早晚都会成为大隋朝的俘虏啊!”

张昱见他说话毫不转圜,心中一紧,不由微微色变,低声温言劝道:“兄长,你业已醉了,还是早点回帐歇息吧。”

李密站起身形,将手一挥,缓缓道:“贤弟,你也早点歇息,愚兄方才言语无状,你切莫放在心上。”

张昱也站起来,默默地看着李密。

这一刻,大帐中一片寂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有烛火跳跃不定,照得两人脸上皆是阴晴不定。

太阳慢慢升起,金色的阳光洒在洛阳巍峨雄伟的城楼上。随着一阵阵低沉的牛角号响,杨玄感的大军做好了攻城准备。攻城队伍整齐的排成四个万人方阵,旗帜密密麻麻。刀锋遥指苍穹,散发出摄人魂魄的寒光,凝聚而出的杀气直冲云霄,压得洛阳城楼上的隋军喘不过气来。

接着四个万人方阵有如滚滚洪流开始涌向洛阳城,前锋由盾牌兵、弓箭手、长枪兵等组成,配备云梯、檑木、攻城车、箭楼等必备的攻城器具。进攻队形的后方则是数列凶神恶煞般的督战队,每人皆手执明晃晃的鬼头大刀,若有试图后退、临阵脱逃者,他们将毫不犹豫的挥刀予以斩杀。

“这就是让诸位得以封侯的地方!” 万军簇拥中的杨玄感环顾左右诸将,手中马鞭指着洛阳城,豪气勃发,眸子中满是睥睨之色,似乎洛阳城已经落入他的掌控之中。众将闻听此言也皆面露兴奋。

紧接着杨玄感缓缓举起双手,振臂大吼道:“攻城。”麾下大军皆高举手中武器,用尽全身气力同声呼吼。巨大的吼声响彻天宇,如同海啸般从洛阳城上空卷过,伴随战马嘶鸣,一时风云为之变色。

呼吼声中,十余辆安装车轮的高大临冲吕公车像怪兽一样缓缓向前,每辆车分五层,内置三百士卒,装备矛、戟、强弩等,外覆牛皮铁甲,等闲箭矢石块难以对其构成威胁。一队队士兵高举牛皮大盾,背负沙袋、木板轮番冲向护城河,开始向河中投掷,以期填出通道来。另外大部军士也纷纷举盾引弓,做掩护性射击。

樊子盖面色苍白但却带着丝丝决绝,他遥望着城下不可一世的杨玄感,心中暗暗道:“老夫誓与洛阳共存亡,绝不辜负皇恩,杨玄感你这逆贼,图谋断断不会得逞。”

当下樊子盖一声令下,洛阳城上弓弦崩鸣声不绝于耳,万箭齐发,如雨般泼洒,在城下杨军阵中溅起朵朵血花。城上巨型投石机发出怒吼声,将无数颗磨盘大小的石头高高抛起,然后带着可怕的冲势从天而降,天际流星般落入敌人阵营中。巨石砸下,尘土飞扬,大地瑟瑟发抖,许多士卒躲闪不及,瞬间被砸成一滩肉泥,强大的惯性使得巨石落地后继续翻滚,一路碾压,所过之处,士卒皆被撞飞,死于非命。

就是庞大的吕公车和箭塔也有几辆被接二连三准确击中,木屑四溅,发出骇人巨响,很快损毁倒塌,轰然散架。车内的士卒来不及逃避,砸死摔死无数,下面推车的被压倒在车下,不死也是骨断筋折,奄奄一息,惨叫声、哭喊声此起彼伏。

杨玄感怒吼道:“攻下洛阳城,活捉杨侗。”话音刚落,天空为之一暗,巨大的黑色箭雨开始呼啸着射向城上隋军,一支支箭矢夹带刺耳的风雷之声,密密麻麻、毫无保留地落在城楼和城墙上。城下的投石机也还以颜色,将巨石一块块投掷向城头,巨石落在城上,发出地动山摇般声响,碎石和烟尘冲天而起。

虽有盾牌遮挡,可密集的箭雨和石块还是造成了隋军大量的伤亡,不少隋军被贯体而过的箭矢硬生生钉在城墙上,还有许多人被巨大的石块砸的血肉模糊,脑浆迸裂,惨呼连连,哀嚎阵阵,青灰色的城墙迅速被鲜血染红。可是洛阳城墙坚固无匹,巨石虽一块块落在其上,仍自安然无恙。

金鼓齐鸣,杀声震天,一浪接一浪的攻势如同潮水一般,不断冲击着宛若海中孤岛般的洛阳城。

此际护城河已被成功填起好几条通道,攻城军士每队方阵均散开数条通道,让高举的云梯迅速前冲。无数杨军士卒蹬着云梯冲向城头,转眼间就被如雨的滚石檑木击打的血肉横飞,纷纷跌落。更有隋军将火油浇在云梯上,然后用火把点燃,火舌顺着云梯蔓延而下,上面的士卒惊恐无比,发出绝望哀嚎,须臾便被火舌席卷其中。躲在城墙根的士卒不是被城头上倒下的沸水烫伤,就是被热油活活烫死,不少人被烫瞎双眼,无法忍受,如同没头苍蝇一样惨叫着乱窜,很快就被箭矢钉在地上。

城下尸体堆积如山,铺满每一寸土地,场面惨烈,令人悚然动容。四下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恶臭味,让人窒息的喘不过气来。

张昱勒马立于城下,极力压制住内心深处那一丝柔软情感,面色丝毫不变,冷酷的看着眼前这一切。一将功成万骨枯,天下换主,王朝更替,需要百万枯骨奠基,根本无法避免血流漂杵,没什么值得怜惜的。

一天的时间很快过去。当残阳如血之际,杨玄感双拳紧握,长叹道:“罢了,来日再战,鸣金收兵,叫将士们退下来吧。” 攻城士兵于是像大海退潮一般缓缓退去。站在城楼上的樊子盖见状如释重负,他长长松了口气,不顾地上血污,一屁股瘫倒在地,全身似是没有了丝毫力气。

清点完战场,杨玄挺向杨玄感报告,是役,攻城军卒战死五千余人,伤者更是不计其数。杨玄感闻言脸色铁青,他万万没有料到洛阳守军远没有他想象的那样不济,第一天己方就伤亡如此惨重,现下军士士气出现低迷,明天的仗又该如何打啊。

杨玄感直勾勾的盯着血腥一片的战场,看着洛阳城上空飘扬的大隋军旗,忽然道:“这个樊子盖倒并非一无是处的腐儒,真是个防守的人才,竟然这么扎手麻烦,看来过去我一直小觑他了。”

大帐中,张昱来到杨玄感近前,低声诚恳道:“兄长,洛阳城早有防范,易守难攻,此时我等实不宜将军士折损在这里,他们乃是我们成事之根本所在,如此耗损着实令人痛心,还是依照密公所言,西取长安,坐拥函、崤之险为上啊!”

杨玄感若有所思,眉宇微隆,半响还是摇了摇头道:“贤弟,一城不取,何以取天下,咱们伤亡惨重,樊子盖想必也是强弩之末。明日咱们加大攻势,只要攻下洛阳,届时文武百官家眷皆在我手,还怕他们不乖乖就范。再则此际无功而走,只会动摇军心,也令敌方声势大振,绝非智者所为也。”

张昱张了张嘴,最终化为一抹轻叹,知道自己适才那番话算是白说了,当下缓步走出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