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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二十六 巧粉改嫁


  夏家泊的莲子湾像一个橄榄球似的伸进花家庄庄的地盘里,它三面环水,形成半岛。虽然只有十几亩地,竟然大大小小有五六块是荒坟地,坟丘撒遍了莲子湾。西边湾里住了一户人家,低矮的茅草屋走出一个少妇,约莫二十三四岁,脑后盘鬏,身着蓝布衣裳,她就是金巧粉。“妈妈,我也要挦野菜。”屋里跑出五六岁的男孩。妈妈爱抚地说:“花小,你要挦野菜,就自己到家里拿个铲锹吧。”

  母子两个来到北边荒地铲野菜,竹络子里放上了好多的野菜。可是,不舒心的事情偏偏来了。庄上的保长严宝玉带着两个爪牙跑了过来,吆喝道:“潘二嫂,别跑!你家男人投的什么军?老实地告诉我们!”女人只得停下来,回道:“我个家庭养儿妇女的,怎晓得他投的什么军呀。”

  严宝玉扬起拐杖说:“哼,一个婆娘会说的。有人说潘锦德投的是麻学成的游击连,这是个什么部队?是共产党的部队!”“管他什么部队,反正我在夏家泊种田,把儿子领大了。”女人冷漠地说。“妈的匹,你个细婆娘说得倒轻巧的。你最近老上庄跟一批共产党的女干部七搭八搭的,不分门。现在我们的人查点的,说是你家鸾匠潘锦德参加的是共产党的部队。一旦查实了,那你潘二嫂就是共匪家属,要把你送到戴家泽坐大牢!”严宝玉露出凶恶的嘴脸。女人听了,只得紧闭着嘴,不说话。

  保丁刘三哈着腰说:“严保长,等潘二小回来,我们找他算账不迟。”严宝玉临走前威胁道:“潘二嫂,你家男人回来,你要叫他呆在家里,老老实实地种田。要投军,就投国军,这是正宗的国家部队。你晓得的吗?”“晓得。”女人简短地说了两个字。匪保长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周庄区游击连真正开到夏家泊,严宝玉、刘三等人却是缩头乌龟,不敢出来招摇。金巧粉见到男人回来,喜滋滋地喊道:“花小啊,你爸爸回来了。”男孩溜出屋外喊爸爸。潘锦德走上来抱起男孩,说道:“你想爸爸了吗?”“嗯。”男孩下了地,说,“爸爸,妈妈也想你。”“哦。”潘锦德挽起女人的手说,“我们进家吧。”

  金巧粉殷情地说:“我拿米烧夜饭,另外,碗柜里有条咸鱼,烧给你吃。”潘锦德摆着手,说:“今日晚上,有三个女同志睡在我家里。”“那要给她们打地铺啊。”男人说:“这不要紧,只不过眼下天气暖了,可能有些蚊子。”

  夫妻两个聊家常,小孩不感兴趣,很快进入了梦乡。金巧粉把小孩抱到小桌上,盖上了棉袄。潘锦德却上来搂住婆娘,吻着嘴说:“我们赶紧做做交易,到了晚上就做不成了。”女人半推半就地倒在男人怀里。

  两人睡到铺上,金巧粉嘴里尖声尖气地哼了哼,说道:“锦德呀,人家好想你啊。今日抽了个功夫,……唉,你上来嘛。”男人嘻嘻哈哈地说:“巧粉呀,你骚起来了,也不得顾身啊。”“哪是的,人家就想你个潘二小啊。”女人温柔地回道。

  男人趴在女人身上,就像驾驭着一头马前进似的。……女人也有意配合着男人,均匀的吭着声,让自己的男人亢奋起来。男人终于乏力了,瘫倒下来,抱着女人身子睡觉。

  黄响英、陶巧粉、夏芒香三个女游击队员来到莲子湾草屋前,喊了一阵,才惊动了屋里的鸳鸯。潘锦德身子一跃,离了铺,很快地跑出家门,招呼道:“哦,三个女同志,进来进来。”黄响英三人进屋,各自拿了小板凳坐了下来。

  潘锦德说:“我家锅子里有开水,你们舀点喝喝。”陶巧粉说“我们嘴都不渴。恐怕你和你家的人都不曾吃夜饭哩。”潘锦德摆了摆身子,说:“我瞌睡杀了,回到家里倒在铺上就睡着了。”黄响英一针见血地说:“你还哄我们的,哪个不晓得你回到家里,急沙沙的。嫂子呢?怎还不出来见我们的。”“嘻嘻,同志们逮住我家男人不放,他说不过你们三个大妹子。”金巧粉满头散发走出房门说道。

  夏芒香摆着手说:“黄响英呀,你也要理解人家,再说,你陡然见到卞扣子也要热热闹闹的。大凡是个人,对自己的爱人感情是少不了的。不然,何以男女两人成了夫妻。”陶巧粉打趣地说:“夫妻两个热闹归热闹,热闹的时间也不能太长啊。考究我们来了,你家两人还不曾分开。你看你潘嫂子呀,头发鬏儿竟然要往下散。哪个看了,不说你跟男人做了交易。”

  黄响英说:“巧粉啊,你梳头有一套的,给嫂子把个头梳一下。”金巧粉不好意思地说:“你们这位女同志也叫个巧粉,跟我同名呀。唉,怎好麻烦你们呢,我自己梳呀。”陶巧粉站起身说:“你坐下来就是了,我保准很快地就给你梳好。”

  女人们攀谈着家常,原来金巧粉娘家是茅山的。而潘家是外来户,在夏家泊只有五户。老爷是江西的,在民国十五年参加北伐军打了几仗,负伤后流落到夏家泊,立地找了女人成了家。金巧粉的男人是老二,老大潘锦玉善于经营,打了个木船,在四处村庄做些买卖。潘家爷爷奶奶与大爷爷大奶奶都住在庄上南头。因莲子湾有两亩隙地分给了潘二小,便将草屋搭到这里没人住的地方。地方偏僻,极少有人到此。但战乱的时局,此处并不是什么世外桃源,坏人不时地来此骚扰。

  吃过晚饭后,四个女人又聊了起来。“我真羡慕你们三个姐妹,能和男人们一起参与打仗,还很勇敢。我金巧粉是个堕落虫,只能在家里种种田,做做家务事。不能走不能飞,只指望把自己的孩子带大成人。”二嫂说道。黄响英奖励地说:“你金巧粉支持丈夫参加革命队伍,把家里的事情都做了去,还有你积极做好本庄妇女工作,这本身就是不小的功劳啊!”

  “唉,我看到共产党的女干部都是留的鸭屁股头,你们三个大妹子怎都是打二叉辫子的?”陶巧粉笑着说:“我们打二叉辫子也是工作需要,有时遇到敌人,自己落了单,随时随地可以盘个鬏儿,说自己是个老百姓。话说回来,打辫子比盘鬏快当啊。”金巧粉说:“盘鬏如果不分开来梳,一回头梳到后面扎上红头绳,顺手绕了起来,也快得很。”黄响英笑着说:“这一梳,就不怎么好看。男人啊肯定不中意。”

  “哦,你们都有了男人吗?”陶巧粉说:“我家男人叫还俊高。她黄响英男人叫卞扣子,人在兴化团革命。至于她呀,哎,夏芒香,你家男人叫个什么名字?”夏芒香说:“叫个朱容祖,你陶巧粉又不是不晓得的,只不过还不曾结婚的嘛。”“哎呀,我也是一时想不起来,这才叫你自己说的呀。”

  金巧粉又问她们够有自己的孩子,陶巧粉抓住自己的一个辫子说:“她们两人没有细鬼,我生了一个小伙,六个月就丢给爷爷奶奶了。”“你怎舍得的?”“哎呀,我在家里生养也叫个活做大头梦,敌人天天来抓我,我东躲西藏,很少有安稳日子过。最后爷爷奶奶劝我赶快走,要不然被敌人抓到沈家埨,命就没了。”

  夏芒香摆了摆辫子说:“夏家泊人都喊你潘二嫂,很少的人很你名字。”金巧粉笑着回答道:“我金巧粉上了婆家,人家喊我潘二嫂,庄上的老人则喊我潘金氏。”夏芒香幽怨地说:“世上好玩的,女人叫个不该生,如果我到了夫家,按老人的喊法,那就喊我朱夏氏。”陶巧粉说:“人家都喊我还嫂,写到纸上就是还陶氏。”

  黄响英粗糙地说:“日死他妈妈的,我小时候也没个名字,就叫个小儿。响英这个名字还是我参加了革命后,梁慧大姐给我取的名字。我跟卞扣子结婚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人家喊我扣子嫂,也喊卞黄氏。女人命贱,考究连自己的名字都叫不出来啊!”

  陶巧粉笑着说:“我们庄上的一个老先生说话呀,女人是棵草,水性杨花,要叫个什么名字,花草树木都能给女人添个名字。大家人啊,小姐名字稍微好听点儿,芝香芬芳,梅兰竹菊,英珍粉秀。可是到了夫家,名字也难叫得出来。”

  金巧粉漾了漾身子,吱着嘴说:“我真的好羡慕你们三个大妹子。李文宜大妹子是夏泊乡的指导员,她跟前的周凤兰可真了不起,跟男人一起出生入死参加战斗。我金巧粉呀,也想出来跟你们一起,拿枪干革命。可是我有了孩子,家里爷爷奶奶不肯帮我带孩子,说跟前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带不过来。再者我力作小,在外面奔跑,跑不过人家。唉,还是你们行啊!”

  家常聊过后,女人们也就睡觉了。金巧粉拿出洗过了被单面子,说:“我不曾晓得成被单,现在你们来过夜,那就把被单面子封在棉花袋上吧,将就点。”黄响英说:“行啊,我们三人睡一头,棉花袋和被单面子放在身上,一点都不碍事的。你上铺跟潘锦德和小伙睡吧。”金巧粉答应了一声,便上房间,很快熄了灯。

  三个月后,稻子收上来,金巧粉叫爷爷弄牛来耕田。田耕翻过来,金巧粉当然要管爷爷饭。爷爷喊孙子:“花小,你回家去,叫你家妈妈拿个钉耙,把田旮旯儿筑一下,没多少啊。”金巧粉随即应了声:“我晓得了。”

  四个田旮旯都筑好了,正当她把钉耙送回家之时,忽然南边行来一条船,船上躺着一个人,其他五六个人都是沉痛的脸。黄响英和夏芒香两个女游击队员上了岸,跑到金巧粉跟前告诉她噩耗。潘锦德在摆宴垛战斗中为了掩护周书记、盛区长他们,顽强地阻击敌人,不幸壮烈牺牲。连长盛学成也负了伤,不能亲自护送潘锦德的遗体回来,特地委派夏泊乡乡长吴正岱和四五个游击连战士行船到夏家泊莲子湾。

  金巧粉泪如泉涌,大声痛哭了起来。“我伤心的哎,晚春的那一回,你带了两三个女同志宿在家里,你就一直没曾回过家。万万想不到三个月后,你竟然死在摆宴垛。今后我家孤儿寡母,怎么过日子的啊?呕呕……”金巧粉哭得呼天抢地。

  潘锦德牺牲的消息传到庄上,本家大人小孩当然全部到场。人们将潘锦德的尸体放在堂屋心中间,让来人祭奠。小男孩跪在花纸盆跟前烧着茅丧纸。按地方规矩,金巧粉头上拿掉一切首饰,系上了白布条子,穿上白色外衣。连布鞋上都绞上了白布。

  她跪在死去的男人头前啼哭,声音已经嘶哑了。晚辈们当然跪在亡人头前祭奠。由于家境贫寒,只能喊了一个小沙弥和尚前来念经。

  三日后,人们把潘锦德安葬在屋后不远的坟地上。坟墓上插上了绿色的杨树段子,飘钱纸在芦柴棒上迎风飘飘的。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潘家给潘锦德做了六虞后,金巧粉哪里都不能去,甚至是娘家,只能在家里规规矩矩地守孝。可是做六虞前,莲子湾是静悄悄的,而这之后就不再平静了。庄上的单身汉於平同来到莲子湾,对摸蔬菜地的金巧粉嬉皮笑脸地说:“晚上睡觉够着焦啊?如果着焦的话,我来陪陪你。”金巧粉斥责道:“你跟我拐里搭讪做什么?死家去!”

  於平同摆着手说:“你这女匠怎这么丑啊,我说的是本来话。我就不相信,你个二十三四岁的女人从此就不再改嫁。晚改嫁不如早点改嫁,改了嫁就什么事都没有了。”金巧粉愤然地站了起来,“去去,死滚了走。我纵然改嫁,也不会嫁给你这个二流子。”於平同一听,便凶恶地说:“一个臭娘的,我来劝你好事的,你个寡妇匹竟然伤动我,看我不把你的嘴打肿了。”金巧粉晓得二流子要耍无赖了,便起身往家里走去。

  隔了一天,於平同又来骚扰。“盘二嫂,一夜过来,够曾想好了?……想好了,就可以跟我上庄。”金巧粉操起杈子说:“你给死了滚!哪个跟你这个活现貌上庄,怎不伤了你家祖宗八代的形!”二流子摆着头说:“好好,这白天里不好说话,我晚上来陪陪你。这荒滩上鬼最多,块块是坟墓头,你个寡妇就只有一个五六岁的孩子陪你。我不来关心你,还有哪个啊?”说罢,便扬长而去。

  晚上,金巧粉吃罢夜饭,洗锅抹碗,一切停当,便和孩子上了铺。刚刚熄了灯,屋外有脚步声,紧接着就敲门。“巧粉啊,快点开门,我於平同来陪你了。”分明是二流子的喉咙。金巧粉大声呵斥道:“你是哪里来的一个虫啊?白天里冲了你,还不够,晚上死下田来,到莲子湾敲我家门,怎不曾上了马车呢!”

  “哐哐哐!”二流子死命地推着大门。“於家人怎不曾死得干干净净的,留下你这个虫来窝酥人。你再敲我家的门,我就起来拿个薄刀杀掉你!”金巧粉严正警告道。二流子绝望了,只得偃旗息鼓,讪讪而去。

  保丁刘三也想揩金巧粉的油,遭到了严厉斥责。保长严宝玉却有个不信:“我去找盘二寡妇说说,她就不敢对我怎么样。如果她敢对我严宝玉横眼睛竖眉毛,我就叫戴家泽的国军把她抓起来,说她是新四军家属。哼哼,到时候我倒要望望她有多凶。”

  严宝玉带着於平同、孙家旺两个人来到莲子湾,跑到西边做活计的金巧粉跟前。“唉,盘二嫂,你落了单,家住在这莲子湾野处,一天到晚难得见到一个人,就是嘴也臭了。你想不想过好日子啊?”金巧粉冷冷地说:“你问我做什么?真正的好日子哪个不想啊。”

  “好!我说呀,巧粉你应该早点改嫁。假如你想过个好日子,你就跟了我做三姨太太。我会特别地关顾你,家里吃了一只鸡子,少不了你巧粉一个鸡大腿。怎么样?你回答我的话。”严宝玉洋洋自得地说。

  金巧粉正色地说:“谢谢你严大保长的好意。我金巧粉宁可挟竹子讨饭,也绝不会去做人家的小老婆。我劝你快点跑了走,别要打我寡妇衙门的主意,说出去,你大保长的名声也不怎么好听。”严宝玉气歪了脸,“一个寡妇匹,竟然软收拾我。平同、家旺,走!我们上庄吧。”

  盛学成带着黄响英、陶巧粉、夏芒香三个女战友来到金巧粉家里慰问,给了一石稻米、十个银元。金巧粉激动地说:“谢谢盛连长,今日特地来看望我。我烧水给你们喝。”黄响英拉了一下金巧粉,说:“听说你在男人六虞做过之后,老有人来找住你。你过日子真的叫个艰难啊。依我看啊,你还年轻,二十三四岁的人,别要守寡。找个好男人重先组织个家庭,要比在这四处是坟墓的地方过日子强似几百培的。”

  金巧粉为难地说:“我是想改嫁的,但是要等三年清明过后,才好改嫁的。要不然,我金巧粉要被世人骂杀的呢。”盛学成大声地说:“这是封建啊,共产党来了,不讲这一套。女人跟男人一样,有自主权,哪个敢阻拦你改嫁,我们来给你撑腰!”

  陶巧粉细言慢语地说:“金巧粉呀,我们游击连有个同志,名叫个卢德本,是高家庄的,他家紧靠伍张。你有心的话,隔两天,我们叫他摸上你门上来。……你不要有什么疑虑,潘家如若不肯,我们会来帮助你的,绝然不会得让你吃到亏的。”

  金巧粉点点头,算是答应下来了。黄响英临上船再次鼓励道:“金巧粉呀,你是个坚强的人,但还要勇敢。我们革命,其中有一条就是解放我们妇女自己,将封建主义套在我们妇女身上的枷锁打个粉碎!……我说个你金巧粉不要发笑,将来老奶奶也可以重先嫁人啊!说实话,孤儿寡母的日子都难过呀。好了,我们走了。这之后我们还要来看望你几回的。”

  卢德本是第三天来到莲子湾的,自我做了介绍。金巧粉一声不响地将他领到了家,说:“我烧水给你喝啊。”卢德本摆着手说:“你别忙啊,我嘴里不渴的。我们在外边打游击,有时口渴了,捧起河里的水就喝。”金巧粉听了,也就坐下来谈家常。

  “你曾结过婚吗?”“结过婚的。我女匠回到她娘家,陡然得病死了,她娘家人把她的尸体送我家里来,我的几个本家不肯接受。我觉得太为难我丈人一家了,自己做主让尸体抬上岸。本家不肯让死人进家,只好在家门口搭了个厂。……唉,说起来实在叫人伤心啊!后来我一横心就参加了革命,跟在盛学成他们几个打游击。”卢德本话茬打了开来,说个不停,他见光是自己一个人说话,抱歉地说,“哎呀,我这人真是过分,只顾自己说话,还不曾听听你巧粉的意见哩。”

  金巧粉坦率地说:“你是你的几个战友跟我介绍的,我也有心改嫁。所以黄响英、陶巧粉、夏芒香她们三人来劝了我,便默认她们三人联络了你。”卢德本也敞开自己的思想,“我今日到潘家来,只是跟你巧粉见了面。如若你同意改嫁我的话,我的家在高家庄西南角上,有个小沟头。小沟头河南有两户人家,西面的顶头草屋就是我的家,我家里只有个妈妈。随你哪一天来,但你要把你的小伙安排好,留在他家爷爷奶奶那里,还是带过来,潘家拿主。”

  金巧粉上庄跟爷爷奶奶通融,潘家人马上强烈反对。潘家大爷爷拍着桌案说:“你这个女匠心怎这么黑的呢?男匠死了,尸骨未寒,竟然这么快就要嫁人。这还了得!说的一个清明都没有过,就把个家庭撂下来,从古至今都没有过的。”

  奶奶骂道:“一个黑心匹,身上的孝还不曾脱掉,就想跳过门槛。不管你说到哪里去,世上没有一个人说你的话。”大奶奶也在一旁骂道:“骚匹骚得扎实的,没个男人在铺上,哪就不得顾身呢。”

  保长严宝玉跑得来,阴阳怪气地说:“嗯啦,男匠死了,起码要过了三清明。女人嫁了人,整个身子都是男家的,哪有你自己的一个主啊。过去,一个姑娘人家还不曾到男家,对面的男人死了,她就终身不嫁人。这叫个什么?叫望门寡。我们夏家泊的吴巧女,她今年三十一二岁人,守的就是望门寡。现在她潘二嫂想嫁人,这个时候全要望你潘家什么说法,旁边人暂时不好说话。”

  於三爷是个标准的老封建,走到潘家门口说道:“寡妇改嫁,哪有这么容易的?不过了三清明倒谈这个事,影子都没得了!摆在过去,要把她弄到大河中心起码浸一个时辰,然后放上岸,男家人用笤子抽,一直赶出了庄门。潘二寡妇才守寡三个月还不曾到,家里人不打,怎么行啊?容了她,还要把我们夏家泊的庄风弄坏了的。你家潘家不管,庄上人可要管啊。”

  奶奶发话道:“锦玉不在庄上,锦城、锦荣你们弟兄两个可以管。……茅山金家养的这个忽匹婊子,怎骚得不能过呢?……对呀,把她弄进家,打跪下来!”两个女人马上揪着金巧粉的头发和衣裳,几个男人跟着推她。金巧粉哭不出声音,被推进了爷爷的堂屋心。男人潘锦城拿起笤帚抽打金巧粉的两个腿子,吼道:“对住菩萨面跪下来!”大爷爷喊道:“她不跪,就下劲地抽!”

  一个女人恶毒地说:“抽她的下身,抽烂掉她的,叫她不能屙尿,她会着骚的!”金巧粉真个孤家寡人一个,所有在场的谁也不帮她说话。她只得屈膝跪了下来。

  於三爷抹着胡子说:“光跪下来,还不行,要她把招划下来,今后三年里不谈改嫁。”恶毒的女人叫道:“巧粉呀,你划招啊,说今后三年内绝不谈嫁人,否则遭雷打电轰。”潘锦城吼道:“说不说?”说着便抽打了金巧粉脸一下,金巧粉嘴角上流了点血。

  严宝玉走过来,摇头晃脑地说:“潘金氏她够曾划了招?”“还不曾的。这个匹心硬的,男匠死了,她一点都不伤心。考究连头清明都不曾过,就要谈嫁人。”一个矮个子女人手舞足蹈地说。

  严宝玉冷笑道:“她个潘金氏与共产党勾勾搭搭的,到了她家屋里一望,家里竟然有一石米,还有十多个洋钱。你说她心不野,怎么可能的?依我看,加胜你家老两口坐到莲子湾,潘金氏坐到庄上来。这才有用的。”

  於三爷进一步鼓动:“打!非要叫她潘金氏把招划下来。要不然,就撑个船把她整个人撂到大河中心。什么时候划招,什么时候把她拎上来。不这样整她,当真要把我们夏家泊的庄风弄坏了呢。”

  金巧粉实在经不起威逼,只得划了招。“不行,还要对住菩萨面磕几个头。”金巧粉也只得磕头。这才允许她爬站起身来。大爷爷发话道:“加胜兄弟呀,今日晚上,潘金氏就睡在这屋子里,哪里都不许去。你家老两人睡到田里去。”

  这样一来,金巧粉如同笼子的鸟儿,被严加管束起来。除了做些家务事,蹲在屋子里。她一走出去,就被庄上的女人谩骂:“骚寡妇,不要脸。”“潘金氏厚脸匹,还好意思跑出来的。”“这个活寡妇偷过人的,哪个遇到她要霉好几年的。”竟然还有人手拿笤帚追打她,说是把霉气打掉。

  虽然只有七八天,金巧粉孤苦伶仃,简直度日如年。夏泊乡妇联主任翟罐子听到这个消息,当即向茅山区高官黄国祯作了报告。黄书记随即指示夏泊乡指导员李文宜、乡长吴正岱率领游击连部分战士到夏家泊处理金巧粉改嫁事件,一定要将封建势力压制下去。利用这次活动很好地教育人民群众,坚决打击封建势力残余人物。

  同志们来到了夏家泊西头,金巧粉才得以见了天地。黄响英、夏芒香两个女战士拉着她在大街上走了走。潘家人不敢出来禁止,分明看到保长严宝玉和於三爷两人被押到庄南面。

  全庄人都来到庄南面。吴正岱站在高处喊道:“哪个是潘加朋?”潘家大爷爷颤抖地站了出来。潘加胜也被叫了出来。乡长严峻地说道:“金巧粉她男人死了,她尽到了她的责任。她妥善地安葬了男人后,就有权改嫁,其他任何人都无权加以干涉。夏家泊庄上的封建残余势力於三爷、严宝於两个代表人物,在金巧粉要改嫁时横加诬蔑,煽风点火,致使她受到了毒打和迫害。现在我们召集大家开会,斗争这两个坏家伙!”

  严宝玉、於三爷两个人被押到前面,面对众人耷拉着脑袋。“金巧粉改嫁,说是把庄风弄坏了。於三爷你这句话说了多少次?”盛学成指住於三爷的脸喝问道。於三爷哭丧着脸说:“我也不晓得自己说了几次。我这个嘴咸夹,只得打嘴。”盛学成转身指住严宝玉的脸问:“我们到莲子湾金巧粉家里,你说金巧粉勾结共匪。现在你当众说清楚,你为什么仇恨共产党?说!”严宝玉知道自己这一关难过,便抬起两只手打自己的嘴巴,连声说道:“我放屁,我放屁。”

  吴正岱说:“下面请夏泊乡指导员李文宜讲几句话。”剪着齐脖子短发的李文宜站到高处,激昂地说道:“乡亲们!今天在夏家泊开了这个会,主要是告诉你们,我们穷苦的老百姓要翻身解放。共产党闹革命,就是要推翻我们劳苦大众头上的三座大山。哪三座大山呢?一座帝国主义大山,一座官僚买办资本主义大山,还有一座大山,就是封建主义。”接着她又讲了套在中国人民有政权、神权、族权、夫权这四条绳索。进而说道:“广大劳动妇女遭受歧视,被压得抬不起头来。说什么三从四德,要妇女驯服地听从封建说教。现在我们革命其中一个重要任务就是解放我们广大妇女们,享有跟男人同等的地位,自己有自己的名字,绝不是什么氏的氏的。”

  周雷晃着两个辫子上去抓住严宝玉的后衣领说道:“你这个狗保长翻云覆雨,先前你跑到莲子湾,要金巧粉嫁给你,做你的三姨太太。结果遭到了金巧粉的拒绝,你临走时还谩骂金巧粉。屁股一抬,你又参与阻挠金巧粉改嫁,还要她划招,出坏主意整治她。……你说,我们有没有冤枉你?”严宝玉抬起头想说什么似的,接着又垂下了脑袋。周雷继续说道:“金巧粉她改嫁不改嫁,完全是她个人的私事。可是严宝玉他这个家伙就有个歪理,嫁给他就没什么事,他还要有三妻六妾,简直荒淫无耻到了透顶!金巧粉她二十三四岁人,今后的人生路很长,按他严宝玉、於三爷的说教,竟然不许改嫁,还要她跪在公婆的堂屋心划招。这两个家伙甚至还搬出守望门寡的吴巧女来向人们灌输封建思想,真是反动透顶了!”

  李文宜大声问道:“今日吴巧女有没有在场?”“唉,她在这里。”人们的视野便出现了一个梳着歪鬏的女人,身穿灰蒙蒙的老红色衣裳。“吴巧女啊,你是封建社会下的牺牲品,千万不要再继续作践你自己了!尽快地找一个你自己看中的男人,结婚成家,过上本来就属于你吴巧女的幸福生活。”李文宜抓住吴巧女这个典型又讲了一番话。

  周雷站到前面宣传道:“共产党是最讲人性的!将来的社会是个自由幸福的社会,人人平等,没有人剥削人、人压迫人,全凭自己的双手劳动吃饭。妇女改嫁是最正常不过的现象,只不过要求改嫁的妇女关心自己的未成年的孩子生活,有扶养的责任。如果夫家要孩子,那就谈不上责任了。至于丈夫死了,要过了三年才能改嫁,这种说法已经过时了!做了六七后,寡妇就有权做出自己的决断。”

  最后,吴正岱以命令的口气说道:“现在我宣布金巧粉有权改嫁自己!明日她就可以安置好自己的儿子,然后告别潘家。如果还有人胆敢出来阻拦,那就不像我们今日这样对待严宝玉、於三爷了,要给他戴上白高帽子游行,要游行好几个庄子。”

  金巧粉仍旧回到荸荠湾,跟儿子过了最后的一夜。第二日,她抹下了鬏上的白线,拆掉布鞋上的白布,算是脱了孝,全放到花纸盆烧掉。穿了一件很平常的蓝布衣裳,把儿子身上弄得干干净净的。吃过早饭后,搀着儿子来到公婆门前。首先征求潘家意见:“我跟潘锦德生的花小,今年六岁。你们收养他的话,我就丢下来。不收养,我就带了走。”奶奶说:“你改嫁你的,我潘家孙子你不好带了走。”

  金巧粉冷静地说:“花小啊,你今后就爷爷奶奶过,以后你要找妈妈,妈妈在高家庄。你进爷爷的屋吧,我给你留下十个银元。”孩子进了屋里,金巧粉便鞠了一躬,说道:“爷爷,奶奶,我走了。”

  金巧粉转身离去,直向东北方向走了去。潘家及庄上的男男女女站在庄门口,望着远去的金巧粉。

  其实,金巧粉并不孤单,再向北就有个男人在等着她。两个人距离越来越近,等到会合,两个人相互叫着对方的名字。到了跟前,他们俩情不自禁地拥抱了起来。这举动宣示着封建说教已经被抛到了历史的垃圾堆里,新型的社会主义社会即将到来!这真是:单身妇女可自主,砸烂枷锁迎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