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你已是嫁不了碧尘殿下的了。一介凡人能毫发无伤地熬过苦无涯,委实不简单。想必真应了三殿下的一番话,如此看来虽有些小过却也并不是罪大恶极之人。”说毕墨色衣衫的侍人望了我一眼,这会儿可不是斜睨,而是恭敬地敛眉颔首,“历经此劫,您修行高了不少,如今三殿下指明要您,过不久,您就是三娘娘了。”r
三殿下就是银魅君。r
他口中的三娘娘不就是银魅君的娘子么。r
想必千百年来银魅君在娶亲道路上走得甚为艰辛,此番我在黄泉路上走了一遭,又投胎附身了一两回儿,他仍旧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令人怅然不已,怅然不已啊。r
我这厢悲怆怆。r
“姑娘。”r
“嗯？”我抱着狐狸的手紧了紧。r
“你走的路是通向玉华殿的。”墨色衣衫的侍人脾气极好,“我们这会儿该去三殿,银魅殿下正在等着您。”r
“嗯。”我深以为然,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走了几步。r
“姑娘被关得久了,莫不是忘了三殿在后头？”我的手袖被墨色侍人捉住了,他说得十分坚持,我僵持着,极不情愿地被他拖着走了好几步,他道,“我们得往回走。”r
“我要把狐狸送回去,再好好向玉华君道道谢。”r
“主公当下很忙,无暇顾及。至于玉慕卿少殿下自有人会带下去。”侍人说完单手一捞,趴在我怀里的犯瞌睡的小毛团被夺了,递给了旁边的仙婢,那仙婢福了福,立马偷笑着走了。r
“银魅君与主公相安无事的过了千年,上界里稍微通点灵性的虫兽都知晓他们俩不和,既然您是准三殿娘娘,就该凡事先着银魅君才是。”r
我没搭话,只是默默地听了,想来我放低姿态一副虚心的模样,让他很是受用,于是他负手优哉游哉地送我回寝殿,这一送竟将我送到了银魅的床榻边。r
榻边没有主人的影儿,只立着一个粉嫩的小个童子。r
“君上在这儿等了您许久,后来被二殿的人匆匆忙忙唤了去,不过走之前千吩咐万叮嘱,让小的伺候您用膳,方能离开。”小童子双手举过头顶,毕恭毕敬拜了我一遭。拜完之后,脏兮兮的手往灰扑扑的袍子上擦了擦,便要去拿拿玉箸。r
看得我甚为惊惶,“我自己用膳便好。”r
那小人儿脸上红了两酡。r
“君上平时吃饭沐浴都亲力亲为,如今来了个新主儿便方寸大乱,小的平日里只倒过夜壶,不晓得这吃饭该怎么服侍法儿,如今看来尚好。”r
可不尚好。r
险些让我吃了屎不说,还惊出一身汗。r
恭敬地送走了他之后,我一人望着矮几上摆着的几碟菜和一盅酒,叹了声。r
以前还不觉着什么。r
现在回过头来看一看,朝西摆放的榻,绣着合欢花的屏风,一套紫檀茶具,这儿的摆设竟和我以前的房间差不多。小时候我仗着年纪小,父皇又不管我,所以也没有一丁半点儿皇家的气魄,平日里我常犯懒,总爱腻在在榻上吃东西。r
所以榻上除了被褥外,就少不了这么一张矮几。r
……如今能再一次看到这张架满酒菜的矮几,抚到熟悉的木质纹理,我委实有些感伤。r
菜色虽都清淡,却没有我不爱吃的。r
我夹起一片玉笋,嚼了嚼,却食之无味。r
又酌了口酒。r
嗓子眼都灌得火辣辣疼,一股子热气从胃往上涌,冲得我脸颊都热红了,逼得我眼泪止也止不住。于是随手捞起榻上的一件软布抹把脸,擤完鼻涕后才发现是个罂粟纹黑袍。我一时不觉有些怔,只依稀记得,小时候曾夸他穿罂粟纹黑袍好看,没料到这千年来他就一直这么穿下去。r
我心绪一时难以平静,趴在榻边被酒意冲得竟昏昏睡了起来。r
梦中忆起过往种种,想着玉华,又努力忆了会儿银魅,心里莫名沉重。r
银魅与玉华君的不和大抵与我脱不了关系。r
我也有过豆蔻年华,也干过思春的事儿。年少时幽静在别院内闲得无事之时,便拿了几个小钱打发宫婢,唆使她们去皇兄那儿偷几本书解馋。r
诚然我要的不是四书五经,而是那种薄皮子的禁书,每每看到穷书生夜里私会富家千金的段子后,销魂之余不觉便向往不已。r
可惜皇兄那会儿年龄也不大,作太子的时日也没多久,整日被迫跟着太傅学那些有的没的,平时也不常在街头巷尾走动。因此涉世不深的他,不晓得小太监为他带的是非全本,皇兄悟不到的事情,那我就更无从悟了。r
因此几乎每本薄书,每本故事都在最精彩的月下幽会那处便戛然而止。r
扰得我很伤神。r
书内经常会出现两个人。r
一位是玉树临风,唇红齿白,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r
一位是待字闺中,春心荡漾的千金。r
想必二人夜里的聚一聚,应该不只聚一聚那么简单。r
我每每伤神之后,就撑着爪子,盯着院外发愣,想着哪一天也能从墙那边爬进一个俊秀倜傥的小书生才好。r
只可惜,事与愿违。r
记得那一年,银魅不止一次的与我说,倘若我只是平凡人家的女儿该多好,不是公主该多好。他说这话的时候总是有些憧憬与苦涩。r
可我却不以为意,甚至有些不理解。r
平凡人家的女儿只能嫁农夫,商人,武夫,屠夫。r
而我偏爱白白净净的书生。r
在我看过的戏簿里,也只有丞相最宠爱的女儿,亦或是衣锦还乡的重臣之女才能配得上落魄书生。r
我一公主,不受宠爱也就算了,父皇也没有衣锦还乡的意思,险险就有些对不住书生了。r
银魅还让我生在平凡人间,这简直比咒我死,还来得让我伤心。r
是以,银魅并不知道我小脑瓜里想着什么,更悟不出这深层次的意思。只微微晓得我不待见他,其他便茫然得很。r
说起这银魅,其实长得也不错,每每进来见我,便能引起不少骚乱,那些宫婢颊染桃红,一个个心不在焉,只拿眼去斜觑他。r
正应了我那时的一句话,长大后他定是我朝第一美男。r
可是这第一美男不知从何时起就跟随了皇兄,然后舞刀弄枪了起来,平日里除了修些法术外,就爱在我别院的杏花下舞剑弄枪,剑光映着他的好相貌,身姿灵如银蛟,风一刮,落英缤纷,美不胜收。r
我凭栏捧着杯热茶,望着他日渐挺拔的身子,再望一眼他强壮的手臂,从心底忆了忆羸弱书生该有的样子,约莫地估量了一下,又估量一下。r
不由地悲叹万分。r
曾几何时这么一个妖娆标志的少年,如今全然毁了,在我理想夫君目标之路上愈行愈远。r
接下来的日子,因为他常年被皇兄派出宫,每每回来见我时,我又沉浸在禁书里不可自拔,我们之间也没有幼儿时那么亲密。r
后来便发生了我被虏入石洞那一件事。r
那一日,从银魅又惊又怒的眼神里,我才意味深长的体会到,他待我似乎并没有我待他那么简单。端得他怎么痛心疾首,然米已成炊。r
已是手握兵权的银魅,顾及我的安危,派遣大量人马里三层外三层,把我的别院包个密不透风。r
然,就在这双眼被皆被五大三粗之辈填得满满当当之时,一个清秀佳公子跃入我眼帘。r
这好比盘根老树之中破天荒地绽出一截嫩黄绿的芽,一股清新脱俗之气迎面扑而。r
是以,抛开肌肤之亲不说,我心目中的夫婿人选,首先相貌要尚能入眼,这入眼必须得俊逸,唇红齿白,文谦有礼。r
其次便是斯文,需像书生一样斯文得满腹经纶,端的是手无缚鸡之力。r
而一个相貌不单单只是入眼的公子正沿着树爬入墙,那一刻,我澎湃不已。r
后来知晓公子是掳我入洞的人。r
虽那时对我胡作非为了一番,但那股羸弱需我照顾的风情,甚得我欢喜。r
二人相遇之时我尚不知他的身份,不晓得他是玉华,只一厢情愿地唤他作温玉,温润如玉,实乃驸马最佳人选。r
想来那时候的我只怕是被猪油蒙了心,不晓得他的羸弱是因为被下了药。南纳主公的法术与武功只怕是连银魅都望尘莫及。r
尽管别院守卫森严,但温玉却总能施法将我带去初次见面的洞内,那时候才发觉那个洞有个很响亮的名字,叫缘玠洞。我们偶尔抚琴吟诗,吃我爱吃的青果子,他坐在我身后,环住我的手,教会我弹神古乐器。r
凡事总不见的都是美好的。r
偷情也终究会有被捉的一天。r
那一日我们在洞内吃了些小酒,我不胜酒力,搂着他的腰,趁着酒醉就将我寻夫的条件说了通,险些没把持得住,差点儿按住他的肩膀,强上了眼前这位良家男子。温玉绷着身子哭笑不得,见我搂着他的腰不撒手,只好也抚着我的发作安抚状,我趴在他大腿上酣睡了会儿,带醒来后已误了时辰。他见状掐了个诀,把我送回了别院。r
正值黄昏,霞光万里,夕阳照在我的身上,发红的脸将将熟成煮虾,我酒已醒了二成,不晓得该怎么开口道歉。r
温玉眼弯弯,破天荒抵在挺拔葱翠的竹子上,将我搂个严实。r
到后来,软唇也压上来。r
从未见过他这般主动,我讶然之余略有些欢欣。r
正难舍难分之际,隐约听到林内有动静,我便忙推开他,让他隐身离开。待我拢了拢衣襟,摆了个端正的姿势时 ,抬眉间就看到了竹林内出了一个身影,银魅穿着身罂银龙墨袍就这么静静的立在那儿。r
长眉细眼,脸色苍白,定定的看着我,目光凌厉,像是能看透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