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眼空洞无神,必是在魂游太虚。”身后一人顿了顿,轻柔地笑出了声,继而手一横,从后边将手搭在我腰腹间,微用力便环抱住了,声音近似低喃,“再这么抱着你,真让人惦念得紧。”r
我叹惋一声,后颈处吓出了薄薄的汗。r
在心里约莫掂量一下,只晓得是与人共了榻,如今酒过三巡,又梦到了些前世,脑壳有些疼。r
我当下眼珠在眼皮下滚了滚,手挡住亮光,将眼皮睁开一条细长的缝,但见魅君银发上泛着朦胧的光,柔发散了一身,带子系得松散衣袍敞开襟,虽在墨色袍下还穿着银白亵衣,但这副慵懒恣意的模样儿,却甚叫人激动。r
诚然,我这个角度很好,十足地养眼又补神。r
他艳目舒展,细眉上扬入鬓,就这么直勾勾地望着我,俯下身子来将我抱,月色如水从窗外透了过来。他就这么抱着,将手抚在离我脸一丁点儿的距离,指虚虚勾勒着轮廓。他眼神专注,也不晓在想着什么心事。r
“这张脸你摸得愉快不愉快?”我直愣愣地望着他,问了句。r
“愉悦。”银魅狭长的凤眸一眯,秋水泓波,“本君没有哪一日过得比今遭更愉悦。”r
他握着我的手按在自己的衣襟上,贴上心胸处,声音带着震动让我有些发麻,“这儿能叫我明显感觉到,此番从苦无涯出来的小妹再不是原来的小妹。”r
我怔了怔。r
他沉默了许久,一张脸柔弱又妖娆万分。r
四周安静得只能听得到心跳,他的心脏在我手掌下砰然跃动。r
我一时间柔肠百结。r
他又道:“蛮儿此番你醒了。有没有话要对我说。”r
“有。”我简洁明了。r
这会儿换他怔了,眼里柔光一片,“……你说。”r
“这皮囊找得拙劣,我甚为不满。”r
他一脸要笑不笑哭又哭不得的表情,“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而不是你与生俱来凡间一等一的美貌。我觉得你这样尚好。不如告诉我,对于我你记得多少?”r
“将将记得仙鸣谷那一段。”r
他没想到我会提仙鸣谷,怔了怔,“过去的便让它过去。”r
沉默片刻道,“我不会告诉他们你是卿言的。”r
月光下,他一双眼睛极亮,“这一世,轮我来娶你。”r
我无语半晌,“我不能嫁你。”r
“蛮儿,你拒绝我太多次了,我只是没想到你醒来第一件事还是拒绝。我的蛮儿难道还想再躺回到那个千年寒尸身上么?莫忘了,在南纳族人的眼里你就是那场劫数的根源。这些年头以来,他们之所以容忍玉华留住你的躯壳是因为他们认为你已经死了,彻彻底底的死了。当他们知道你可能再睁眼时,却是连你的躯壳也留不得的,你若此番显身带给你的不仅仅只是危险。”r
“我虽不记得了,但并没有做对不起他们的事。”r
“他们却不这么想。”他的指缓缓落到我的鼻,来到唇,点一点。r
“你只是蛮儿,不再是卿湮。”r
我挣扎了起来,他却将我抱得更紧,贴在耳旁说,“你还留恋着玉华么。”r
他吹了口气,让我浑身一震。r
“别忘了,兆曌上仙是不会答应的,千百南纳人也不会答应的。”r
他说,你只是从凡间选上来的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弟子,十天之后,你将是我银魅君的妻子。r
我眉毛竖起,很是不满。r
“你还是不想嫁么?”他佯装讶。r
我怒瞪他。r
“不嫁,我也得娶。”他轻轻笑了。r
是以,银魅君不愧是又精长了千年的修为。r
有一句话确实被他说中了。r
总有一天,他们连卿湮的躯壳也是留不得的。我只是没想到这一天竟来得这般快。r
我就说玉华怎么放任碧尘拐了他的狐狸儿子丢入这苦无涯。原来不是他不管而是没法管。r
听闻夭十八从别处回来后吓得哭了一场,因为见着玉华与寒尸和衣共卧在寒玉床上,眉唇上都打了白霜,人都要冻成冰渣子了。r
寒玉床是什么东西,是由万年寒玉而造,凡人坐在上面一个时辰都受不了。玉华这样想必也有三日了,追溯一下,正是从我入了这苦无涯,他便开始睡了。r
南纳众人在感慨痴心之余,不免有些唏嘘。r
但凡痴心皆有个限度,平时略微想一想也就罢了,而这种伤神又伤身的举措是不适宜的,更何况玉华近年来这些做法已然超出了兆曌上仙的承受底线。r
可如何才能寻回当初那个既英勇又神武万人敬仰的主公呢。r
于是兆曌上仙便把目光与注意力放到了卿言的躯壳,也就是我的那具寒尸。r
兆曌上仙说:此女虽与我南纳有些渊源。其间的是非过错已很难算得清了,最算有再大的过错,也不该不让死人得以安歇。主公已扰了她千年,是该让其入土为安了。r
银魅笑,缓缓提议:“留着全尸总归还是有个想头,没准埋不过几日,又被玉华君抗个锄头挖了出来,不如烧了吧,留个清静。”r
碧尘讶然道:“就算烧成灰,想来以玉华君的执着,还是能将这些灰灰塑成形儿。何苦来哉。”r
“这并不成问题。”银魅沉吟片刻,“不若将骨灰一掬东海,一掬南海,撒了罢,一抷也不要留。r
兆曌怔了怔,老眼直直地望着银魅,吐了声,“魅君,你到底与主公有多大仇呐。”r
究竟他们把我的躯壳儿怎么处置了,我倒是不晓得。当我从那位把殿下与仙君模仿得惟妙惟肖,说得唾沫横飞的童子嘴里知道这件事后,就立马跑出去,为时已晚。r
外头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r
寥寥数个白衫侍雨中而行,神情端庄很平和地抱着卿言的旧物朝神殿走去,走在最前头的夭十八手里捧着卿言的牌位。r
看到这个场景,堪堪急煞我也。r
许是不该将那具凡胎弄毁,如若我还能钻进去,未必不能与玉华再续一段缘。r
当下也只有玉华君能阻止。r
可问了几个人,都不晓得他身在何处。r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寒气入骨,雨浇得人心也倏一下,凉了大半。r
远远地见到了一片竹林。我心头一震。r
一道细细的声音从竹屋内传来,怯怯的像是少年的哭声,伴着那风声呜咽不止。r
门只轻轻一推便开了。r
但见玉华一些单薄的亵衣,趴在地上,青丝乱了一肩,一双目凄楚,痛不欲生。夭十八在一旁帮忙,玉慕卿跪坐在地上小大人儿似地守住他的玉华爹爹。r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r
“主公发烧了。吵着要出去。”夭十八语气满是焦虑,头也顾不上回道,“帮我搭把手。”r
“好。”r
我蹲下身子,将玉华的手搭在肩上,费力地去扛。r
小狐狸团子见着是我,神色微微有些放松,“小娘子,来得正是时候。”说毕又酡红着脸局促道,“我的父君不懂事,让你见笑话了。”r
我默默无语。r
忍了抽他脑门的冲动,小心翼翼地将玉华抬放到在榻上。夭十八嘱咐我一声便去烧水了。我见玉华衣衫湿透了,忙拿起一旁的帕子给他擦。r
玉慕卿眨着忽闪忽闪的眼睛,拖来一条毛巾也帮我擦水。r
“我不碍事。”我拎了拎湿哒哒的衣衫角儿,摸了摸他毛绒绒,一抖一抖的耳朵,“你去寻些干爽的衣服来,替你父君换上。”r
玉慕卿脸上腾得熟了,眼角微红,应了声,稍微矜持地出门。r
我望着他的小身影,心里挺不是滋味,若当初把腹中的孩儿生下来了,怕也有千百岁了,不知是不是与他一样的乖巧可人。r
我叹一声,望着榻上的玉华。r
难不成这些年来,他都没有再修习仙术么,以前是主公,他的“孩儿”都成了仙,他倒还是主公没攀上一点儿仙位。真是愈活愈回去了,何时法力无边的主公连一场雨都受不住,居然还染上风寒,身子烧得这么烫该怎么是好。r
他双目阖着,像是梦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儿,眉头紧锁。连手指都抚不平它……r
胸膛起伏得很。r
我为他擦着擦着,手便摸上了他的眼角,隐约还能看到浅浅淡淡的蓝。r
公子温润如玉,不如干脆叫你温玉可好?r
你这儿画蝶可真好看。r
娘子,不如为夫每日为你画眉,你为我描蝶可好?r
“先不管你是怎么闯过结界来到这儿的,但凡南纳人都知晓,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能碰触我的娘子,下一次你可没这般好运了。”r
“若像你方才所说,一位仙者不想被打扰而施展结界,那么这理应只有施法者与其他内心所允之人才能入。”r
我望着他俊秀的眉目,一时肝肠寸断,手还未抚上他的面庞,就腾在半空,不敢再摸了。是我太傻了对不对。r
原来你的引魂曲一直为我所吟,也因如此,你的结界当得住万人,却挡不住我。r
一瞬间一种钝钝的麻木从心脏处向下蔓延,我俯身将将要贴上他的脸时,躺着的玉华突然睁眼。r
我吓得一动也不敢动。r
一双眼渐渐聚焦,茫然之间他甚为平静地爬起身子,望着我。r
“主公醒了?”我咧嘴笑了,别开脸,“您先趟回被褥里睡一会儿,少主殿下很快就能把您的衣物带来。”r
“嗯。”他柔目移到我的脸上,再移到自己的被褥上。r
我僵硬着动作,把强压在他身上的小躯挪开,再收回不安分的爪子。扭身躲开蹲下。此时的我恨不能刨个地坑钻进去。r
沉静片刻,榻上传来窸窣的声响,我耳朵烧得通红,他立于我身后,悄无声息地蹲下,一把将我拥入怀,久久不说话,“……我弄丢了你一次。”他的手抚上发,“这次再也不会了。”r
我沉默,睁大了眼睛。r
“你不要温玉了么。”r
记忆里曾有一个男子立于琼花下对我笑,顿时万物失去了颜色。r
我怔了怔。r
泪止不住流了下来,闷闷地吃透了他的衣襟。r
正当我感到,此番终于老蚌生珠,修成正果之际。r
一道声音从外头传来,“爹爹你又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