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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她叫李竹


如果你记得韩丽死时候的那个村长李林,你就很容易认识这位老大妈。她也姓李,叫李竹,是李林唯一的亲姐姐。至于她为何沦落至此,还得从她出嫁说起。

在六零年的时候,十九岁的李竹被父母嫁给了离家七八里路的一个村子。当时中国正在闹饥荒,李竹受了好些恓惶。

那户人家在村子里是大户,弟兄八九个,都长得人高马大。农业合作社时期,家中劳力多,大队分到的钱粮也就多。日子还凑合着能过。李竹的丈夫行六叫冯家赟,在弟兄里长的不是最壮,但和李胜奎却有一拼。

冯家赟虽也长的身材魁梧,但他的头脑却比一般高壮的莽汉灵活聪明。虽然在文革期间,他却整天在想如何能赚到更多的钱。打家劫舍,赌博抢地,他想过;杀人放火,绑架勒索,他也想过;出门做生意,外加坑蒙拐骗,他更想过。但他却一件也没有做。面子上,他白天出工干活,将太阳从东边背到西边,晚上躺倒土炕上,又将太阳从西边背到东边。心底里,他却总在盯着每一个能发财的缝子。

村子旁边有一个不大的土原,占有五六分地。这土原离尖山一里来路,方位在尖山西南。相传这是唐玄宗李隆基唯一钦点的,唯一有陪葬资格的高力士的坟墓。墓体为土质结构,没有什么防盗设施。在表面一二百米的地方,到处可以看到窖口大小的盗洞的痕迹。

那土原上长满了荒凉的蒿草,一点也不起眼的卧在那里。大队觉得这地方空着太浪费了,就决定组织人开荒,在表面种上麦子。冯家赟第一个知道这消息,跑去找大队书记。

他对书记说:“这地不过五六分,我想用我家的自留地换,至于拔草就是我自己的事了。”

书记看了他一眼:“你得是想动地下窑窑的主意?”

冯家赟赶紧解释说:“那是老祖先留下来的,我哪敢亵渎神灵。不过是想跟着沾染一点皇气,以后让咱屋也出个能人。”

“不瞒你说,有好几个人都来为了这事。全被我打发了。我既没有给别人,自然也不能给你。再说,一个太监有什么可羡慕的。”

冯家赟见没有什么进展,垂头丧气的回了家。

在村里有一个祖上给皇帝做过厨子的人。尽管家族已经落寞了好几代,但厨师的手艺却一直没有断。只不过传下来的东西越来越少,好多都被带到了坟墓里。村里食堂的主勺就自然落到他头上。

李竹出嫁前跟着母亲学过做饭,只是为了出嫁后能做个贤惠的媳妇。她也在食堂里给大家做饭,并且是主厨的帮手。主厨和她走的比较近,有空闲就教她一些做菜的诀窍,技巧和火候的掌握。

她问主厨,为何要将这些教给她?

主厨说,这手艺现在也不怎么值钱,便是真有两手,材料在哪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再说,我今年已经五十二了,难道还要把这剩的本来就不多的东西带到棺材里去?

慢慢的,主厨就将更多的东西教授给她。主厨告诉她,最好最实用的菜有两类,一类是素的,一类是肉的。素菜就不多提了,至于肉菜重中之重在于肉的味道,而肉的味道要好,则汤必须要好。他对李竹讲了煲汤熬汤调汤的注意要点之后,又告诉了她一个祖上秘传的秘密,就是如何使用世界上最香,最有诱惑的一味调料,罂粟壳。

后来改革开放了,李竹才有机会第一次做出,自己这一辈子都认为不可能做出的一锅肉。时间长了,她就做的娴熟顺手了。

土地都分给了个人。李竹每天都忙里忙出的营务自己的庄稼,冯家赟却显得无所事事。有天晚上,天很黑,伸手不见五指。冯家赟叫来了大哥冯家文和四哥冯家贝,他们摸黑坐在屋子里,小心说着话。李竹被打发到隔壁大哥家串门子。

第二天冯家赟告诉李竹,家里要打红薯窖,要她以后住到大哥家,和大嫂睡着,白天再回家做饭。李竹没有说什么,挑了几件衣服就去大嫂家睡。

她每天白天回家,都看到后院的土越来越多,而窖口总是用水泥石板盖着,三个大男人像死猪一样,躺在炕上。炕上沾满了黄土。此起彼伏的打鼾声,一声赛过一声。隐约的,李竹已经知道她的男人要干什么了。但她什么也不说,她什么也不敢说,只是低着头每天该干什么干什么。

一连过了十二天,院里的土已经放不下了。房子里也堆的比炕高。后来,冯家赟和大哥家的墙被放倒了一堵,土就在冯家文的院子里堆开了。

又是一个夜冷风高的晚上。李竹怎么也睡不着,她在炕上睁着眼睛看窗外。房门敲响了,外面吵吵杂杂。李竹和大嫂坐起炕上,面面相觑。

“李竹快开门,家赟受伤了。”是大哥家文在说话。

大嫂打开门,大哥气喘吁吁的闯进来,慌慌张张的说:“家赟被塌了,现在在你屋炕上躺着——”

话还没有说完,李竹就夺门而出,跑回家里。

冯家赟躺在炕上,一动不动,下身出了血。脑袋门子上全是黄土。李竹被吓的头上犯晕,不知该如何是好。

大嫂说:“还不赶快去找医生。”

冯家文和冯家贝相对看了看,说:“不能找医生啊。”

“为什么?”大嫂问。

冯家文圪蹴到地上,手抱着头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们不是挖红薯窖,是想钻进高力士的墓里面,淘点东西。”

冯家贝接着说:“今天晚上就挖进了墓子,但里面除了一副棺材什么也没有。家赟很生气,用脚踹了一下棺材,结果上面掉下一堆砖块土块就把家赟埋了。我和大哥挖了半天,才把他救出来。”

几个人细心守着,直到天麻麻亮。家文推来架子车,铺上被褥。和家贝李竹拉着往街上的医院赶去。

医生处理了冯家赟下身的伤口,加上点滴。出来告诉家属:可能脑子受到了内伤,至于能不能醒来,就看病人的造化了。至于外伤,并无大碍,只是会影响以后的生育。

谁也没有料到,第三天冯家赟就醒了。醒了后的冯家赟却变了一个人,他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刚一睁开眼就念了一首诗:两京做斤买,五溪无人采。夷夏虽有殊,气味终不改。

冯家赟被两个哥哥拉回了村子。村里却早都传开了。具有文化的人说,冯家赟念的那首诗,是高力士当年被唐肃宗李亨发配,路上写的。诗隐含的意思是,当年唐玄宗执政时候,高力士所受到的追捧和爱戴,如今李隆基成了太上皇,却这般遭人冷落被人抛弃;虽然时过境迁,但他高力士效忠大唐,效忠玄宗皇帝的信念却不会改变。

冯家赟回到家里,每日什么话也不说,开口就是这首诗。李竹辛苦的照顾着他。村里的风言风语却刮的越来越大。有人说冯家赟被高力士上了身,着了魔,有人说冯家赟上辈子就是高力士,因为高力士原名就叫冯元一,更因为冯家赟现在就和太监差不多。村里人再也没有谁来李竹家转。冯家文弟兄帮忙填了那口红薯窖,和冯家赟家放倒的墙也补了起来,比以前打的还要高。偶尔有几个好心的或心怀不测的人,在村口碰到李竹,总是劝她离婚。

从来没有过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不断的抨击着李竹。她甚至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她估计,再这样下去,迟早一日她会和冯家赟一样,疯掉的。村里人的笑,村里人的冷眼,村里人的碎语,都像一把冰冷的匕首,深深的扎进她的身体。她受不了了。

她开始策划着做一件事情。她收拾起所有能卖的东西,包括锅和碟子。收完最后一料庄稼,她把自家的土地租出去,又卖了所有能卖的东西。

在一个没有放光的黎明,天上只有碗口粗细的月亮在黑夜里溜达。李竹挎着包,掺着冯家赟的胳膊,往街里走去。他们坐上了第一趟去县城的车,又转车来到离家百里之遥的西安。从今天起,李竹决定将在这儿生活,在这儿为她亲爱的丈夫治病。她是一个农村姑娘,一个没有多大志向,却懂得忠、爱的姑娘。她不离不弃,守着她的丈夫,一辈子。

在西安的一个村庄,她租了够两个人生活的房子。她每天早晨去卖早点,到十二点。回家又照顾她的丈夫。这年代在外卖吃食的人并不多,生意也比较好做。她只要手里攒一点钱,就带丈夫去看病。陆陆续续的去看病,三年下来,冯家赟的脑袋也恢复了不少。他现在能正常和李竹说一点话,而且会帮忙干活了。

医生告诉李竹,这已经是最好的了,只要以后不刺激他,不伤害到他的脑袋,他就不会再犯病。现在李竹每天下班陪他聊天看电视,给他吃补药。这两年李竹卖吃食,也攒下不少的钱。只是太久的风吹日晒,太多的劳累心酸已经使李竹苍老了许多。

如今,她偶尔会怀恨这个世界,但更多的时候她在怀念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