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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李文怀孕


李羽刚被拉回来的时候,已经死了三天。李羽刚死的这一年,叫四十八,再过一年就是他的本命年。村里人说,这是前门槛。

这天早上苏国宇和李文起床十点多,蒙萌做好了饭。谁也没有不详的预感。

医院的灵车停到家门口的时候,村里沸腾了。人山人海都挤来看热闹,像当年韩丽死在屋里的时候一样。蒙萌当场昏厥了过去,醒来时李羽刚已经停到临时搭建的篷布下面。帆布搭起的棚子就在新房的隔壁。蒙萌哭着爬到尸体上,她一揭开蒙脸布,又昏死过去。村里人七手八脚的将蒙萌抬到炕上,掐人中的掐人中,扎手指的扎手指,半天蒙萌才缓过神来,长吐了一口气,接着就是哭。

李羽刚的脸已经完全变形,分不清模样,用面目全非来形容都不为过。脑袋也成了扁的,看都看不成。苏国宇心里颤着,浑身不停的抖。李文躺到床上只是哭,眼睛肿的像被蜂蜇了一样。抬李羽刚进屋的时候,苏国宇看了两眼,觉得凄惨,忙安排人到街上拉回棺材,提前收殓了。

丧事第二天下午开办。烟酒吃食烧纸鞭炮灵堂都由村长主事,苏国宇只管出钱照应屋里。村长出门办事的时候,苏国宇特别叮咛,到县上包两场电影,请六口乐人。村长安排好打墓的人,开着拖拉机带上两三个帮手,去县城买菜办事。

十里八乡的,谁到见过个电影?当天晚上,上到九十下到三岁,就连外乡人也跑来看了,那场面比农业社时候的公社开全员大会都热闹。

清晨太阳刚露出半张脸,红红的插在地平线里,湛蓝的天上荡着两三朵云,像一幅清晰的油画。凉爽的清风徐徐,抚摸着伤心的人脸上的泪。

李羽刚的灵柩坐着龙杠轿,随着主事人的一声“起灵”,八个壮汉抬着向村外走去。鞭炮声,唢呐声,叫喊声,哭泣声,高音喇叭声,混杂一谈。苏国宇在龙杠轿前,抱着李羽刚 的遗像,压着灵;李文在龙杠轿的后面,拉着灵。龟兹手吹着哀愁的唢呐打着鼓,向村外移去。

灵轿经过村中人家门口的地方,各家各户都点上了一堆火。

灵轿抬到坟地,早已有庄稼汉掂了掀等着埋墓。苏国宇拿出烟来一个一个的敬。

主事人又喊一声“下灵”。唢呐吹了起来,鞭炮点了起来。李羽刚的棺材被众人拿绳缒下墓坑,推进去,堵上水泥制的隔世石。拿掀的庄稼汉紧张慌乱的将旁边的黄土卷进墓坑。远远看去,尘土飞扬。亲人孝子趴在地上,大声的嚎啕。

墓堆堆起来,旁人都回去坐席了。后人一个个在墓前奠酒。

从苏国宇结婚到李羽刚下葬,没有超过十天,都是在这炎热的夏季。这种难以叫人忍受的燥热季节,似乎注定是要有太多的变迁发生。秀娥家的房子,李胜虎只给盖了一间,做饭就成了问题。她也不避讳农村的忌习,整天往蒙萌家跑。苏国宇见蒙萌精神状态不好,却需要个人来陪陪,也不说什么。秀娥每次来,总殷勤着给蒙萌到厨房做饭,回家的时候,肚子鼓的像五个月的孕妇。一连七天,后来就不那么积极了。

李羽刚烧最后一个七纸的时候,李文变的不想吃饭。苏国宇起初以为李文还没有从失去父亲的悲痛中走出来。蒙萌也没有缓过神来,这些天消瘦的不成人形。但后来发现,李文常常呕吐,也吐不出什么。

这天吃饭的时候,桌上放了一碟油泼辣面子,一盒盐,一盘土豆丝,一盘凉拌黄瓜,还有一盘醋淹花椒。这花椒是刚成型的嫩花椒,在李羽刚家的后院长了一株,苏国宇摘了一盘用醋淹了就馍吃,味道比油泼辣子还够劲。但一家人谁也不动筷子,只是坐着发呆。

苏国宇一直担心李文,有些着急,开口对蒙萌说:“妈,我这几天看文文,吃不进饭还总是吐,半天也吐不出个什么。我想带她去看看医生。”

蒙萌近来很少说话,听苏国宇说,便看了看李文。

她回过头来,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她摸了摸李文的手,欣慰的说:“你不会怀孕了吧?”

李文瞪大眼睛看了看苏国宇,苏国宇也看着李文。他拉着李文的手,狠狠的在李文脸上亲了一下。

李文的确怀孕了。家里又恢复了以往的欢声笑语,这就是生命的力量,逝去了我们悲哀,重生了我们欢快。此后蒙萌每天都早早起床,给她这亲爱的女儿打荷包蛋。苏国宇也细心的照料着,隔几天就去街上称些猪肉买些补品零食。

苏国宇一直伺候着李文到九月多。李文的肚子也变了形状,但她还是坚持要回学校上课,苏国宇不肯,但拧不过她。

她对苏国宇说:“教书是我的职业,我现在身子也方便,这次去到寒假才八个多月,等放了寒假,再休息生孩子来的急。”

苏国宇看了她一眼:“那家里人咋照顾你?”

“我现在能动,到学校无非是上上课,改改作业,开开会。吃饭学校有教师食堂,洗衣服的话再拿回来给我妈。”

苏国宇沉思了一下:“反正你是一个人住,要不把妈接去,两个人也不孤单,妈还能照顾你。”

“行,妈在屋里也不能呆。到处都是爸的影子。”

“那我也出去再跑一段时间车。”

李文眼里冒出了泪花,她盯着苏国宇:“我不想让你再开车。”

苏国宇低着头不说什么。

过了半晌:“我只会开车。”

又说:“要不我不在雷老板那干了,找个在西安市内送货的工作。”

李文不言传。

苏国宇又说:“赶你放寒假前我就回来。”

苏国宇收拾好行装,把蒙萌李文送到乡小学。自己回家住了一宿,第二天天不明,从街里坐四十里的车来到县城,转车去了西安。

在苏国宇心里,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找工作,他是盲目的。虽然他工作了五年多时间,跑遍了大半个中国,认识好多地方。但要在西安找到一个合适的工作,他却寻不到门路,找不对地方。他想,他至少要在西安流浪几天了。

事情确实像他想的一样。从车进了西安城,他就一路问过来,竟然没有一家一户需要司机。他坐到西安城的中心,看着那古代建筑的钟楼。几年来他第一次这么用心的看西安,也是他第一次感觉到这城市的陌生。他感觉这城市不属于他,他只是一个过客一个寄生虫,一个城市流浪的漂泊者。他无依无靠,觉得自己甚至比孤独的躺在尖山下,曾经创造了震惊世界的大唐帝国的大唐天子李隆基,还要被这个世界遗弃的深远。他刚失去父母的那一段时间,在李羽刚家生活时的落寞感觉又萦绕了起来。

他坐在路边沉思着。夕阳已经离得很远很远,钟楼的影子被拉长,放扁,像毒水一样慢慢的侵蚀着向远。天暗了下来。

钟楼上有人敲打了两下:“咚——”、“咚——”。苏国宇回过神,抬头看了看。

钟楼变得模糊了,像放在沸水中的红薯,透过水蒸汽晃动着。苏国宇以前逛过尖山,除了石人石马石碑石山以外,他感觉不到一点历史和帝王的气息。他当时觉得,人活着不如一块石那样宁静久远;如今看着钟楼,他又觉得,人活着甚至还不如一块砖那样有用泰然。

肚子饿了,该吃饭了。苏国宇抚了一下自己的肚皮,手在裤子上摸了摸,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上面贴着一张卡片,写着:老公,你的表真漂亮;记得看时间,记得早早回来。苏国宇拿在手里翻看了两下,这就是张欣欣送给他的传呼机。不知道什么时候,竟被李文当成了表,还贴了卡片。

苏国宇真不愿意,但他实在没有办法了。就算他吃了饭,晚上又该睡哪?明天呢,后天呢?倒不是要住宿,只是想尽快找个活干。他不再多余想了,一路走着出了西门。路上他买了一袋橘子,半把香蕉。他要去找张欣欣,在西安他就只认识这一个能帮上他忙的人了。

门房的老头拦住他,问他找谁。他说了。老头告诉他,女孩出去了,要他在旁边等着。苏国宇在旁边蹲了半天,又站起来走走,又蹲了半天。也不知道到了几点,天上的星星像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倒扣在苏国宇的头顶,圆盘似的月亮像是天网撕破的一个大洞。苏国宇仰着头,自己给自己数数。门房的老头倒了一杯茶,递给苏国宇让他喝。苏国宇谢着接到手里。老头拿把扇子,仰靠在凉席椅上,旁边放着收音机。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到了苏国宇面前,他还没有来得及站起来,一只登着高跟鞋的脚就踩到了他面前。他抬起头看看,这是一张清秀而熟悉的脸。

那人回过头和车上的人告别,车上传来一阵吵杂,至少有五六个人。车开走了。那人转过头向家走,也不看蹲在旁边的苏国宇。她走到门口,门房老头指着苏国宇,告诉她那人找她。她回过头来,苏国宇正要起身。

时光凝滞了,空气也僵在那里,一把都能抓到手中。苏国宇站了起来,手里拎着香蕉和橘子,看着张欣欣。张欣欣甩着手提包,向苏国宇奔过来,脚下一滑差点趔倒。她顺势抱住了苏国宇的脖子。苏国宇一阵脸红,站着动也不动。

抱了一会儿,张欣欣才笑着放开,拉了苏国宇进屋去。

房间还是苏国宇上次来时的样子,不过多了一些凌乱,垃圾袋飞了一地。张欣欣不好意思笑了一下:“一个人太随便了。不知道你要来。”

苏国宇笑了一下,坐到沙发上,手里的水果放到茶几上。张欣欣从冰箱取出一桶可乐,放到苏国宇面前,问:“你吃饭了没?我给你去做饭。”

表走到十一点半。苏国宇被问起,摸摸肚子,笑着说:“已经饿的不想吃了。”

张欣欣笑了笑,从冰箱取出一块面包,让他垫垫饥。自己进厨房煮方便面去了。不一会儿功夫,面就做好了,张欣欣用一个洋瓷盆端了出来。苏国宇用筷子拨了拨,数了五个蛋黄。他看了看张欣欣,囫囵的吞起来。

“不好意思,我做的太急了,荷包蛋打成散的了。”

苏国宇转过头,笑着摇了摇。

张欣欣用手托起下巴,盯着苏国宇看他狼吞虎咽。

苏国宇吃完饭,放下碗:“你今天下午干什么去了?”

“我们要放假了,同学们想聚聚。本来晚上要折腾一宿的,但我突然觉得今天会有人来找我,于是就让他们送我回来。”说完咯咯的笑着。

苏国宇又问:“怎么你爸你妈又不在啊?”

张欣欣不笑了,脸上开始积聚阴云,后来就哭了,一边哭一边说着他爸他妈的不是。苏国宇知道提了不该提的事情,就一面懊悔一面帮她擦拭眼泪一面劝说着。张欣欣不听他的,只管哭诉着。整个一泪人儿。哭到后来竟然睡着了,倒在苏国宇身上。

苏国宇将张欣欣抱回她的房间,放到床上,盖了一床单子,退了出来。他洗了自己的饭碗,收拾了一遍房子,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没有打开,像一个有将军肚的男人,前面鼓出一块光圆的玻璃肚子。小时候,苏国宇在村长家看过一回电视,那是队里组织的,蒙萌带他和李文一块去的。看了什么内容他已经忘了,但那台电视给他的印象很深,表面黑不溜秋,像是烧了几十年饭的锅台。村长拿手一拉一扭,里面就出现了黑白色的人人在动。真是太奇怪了。他想了这些年,也没有想明白。

但他现在没有心思想这些事。李羽刚死了,从他结婚到埋人花了不少钱。现在家里就剩他一个男人,过一段时间,他的孩子也要出生了。时光已不是从前,什么事情都需要他操心劳神,他既是一个丈夫,又是一个儿子,更是一个父亲。他得更努力的赚钱养家糊口,他感觉生活就像天上的云彩,自由飘荡久了就会变成雨滴狠狠的摔下来。他需要去赚钱,需要去找工作,需要支撑起家里这一片小小的天。他将大部分希望寄托到张欣欣身上,可现在在他看来,张欣欣还是个需要人可怜和同情的人,又拿什么来帮助他。他一口一口的叹着气,翻过来又覆过去,直到后半夜。

隐约中他感觉有人在盯着他看,他慢慢睁开眼睛,一个黑影吓了他一跳。他条件反射的坐了起来,再仔细看才认清是张欣欣。张欣欣走过去打开灯。她只穿了一件吊带睡衣,内衣也没有穿。睡衣是粉红色的,在灯光下面什么也遮不住。苏国宇赶忙将头埋下。

张欣欣坐到苏国宇旁边,问:“你为什么不到我爸我妈的房间去睡?”

“这不礼貌。”

“那你怎么不去客房睡?”

“夏天,外面凉。”

张欣欣声音放低了下来:“听说你结婚了?”

“结了,媳妇也怀上了。”

张欣欣不再言传。过了半晌,她拍了一下苏国宇,笑着说:“你小子挺厉害的吗。”接着又说:“那你干什么还来看我?”

苏国宇看了看张欣欣,张欣欣的睡衣贴在胸前,身体明显在外面亮着,挑逗着苏国宇的眼睛。苏国宇又赶忙低下头,说:“我这次来是想拖你给我找个活。”

张欣欣笑了笑:“这容易,就看你想找什么工作。”

“旁的我不会,就是车开的好。我想找个在西安市内送货的活。”

张欣欣站了起来,走到她房门口,转过头:“最迟两天,等我好消息。早点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