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流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倒让他身边的同僚暗暗叹服，以前只觉得这人耿直，今日一看，这胆气也非常人能比。
但是没有人知道，他拢在袖子里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他想起那夜的长谈，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那位前辈谆谆教导，在如今的朝堂上，想要爬上高位，只有两种方法，一是有人赏识提拔，二是有一战成名的底气和胆气。柳不山掌控吏部之后，对官员的选拔十分严格，却又与才情能力无关，最主要的是看此人的身份背景。
说得更明白一些，就是要看对方屁股坐在哪一头。
凡是和晋王能扯上关系的官员，很难再进一步，还要时时刻刻小心翼翼，做官本就艰难，这些人更是如履薄冰，每到三年一京察的时候，这些人总是吏部严格考核的对象。
严冬流的履历很干净，根本没有半点和晋王关联的迹象，之所以这么多年一直在小小的监察御史职位上蹉跎，一是因为他个性过于耿直，二则是因为他的履历太干净了，干净得没有一丝瑕疵，这就足够让柳不山怀疑，所以一直将他闲置。
所以当那人让他上奏皇储一事，严冬流几乎没有任何犹疑，就答应下来。
他当然清楚，这种事是在刀尖上跳舞，一个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只要圣人没忍住怒意，那自己轻则罢官去职，重则丢了小命，这不是危言耸听，而是实实在在的风险，所谓伴君如伴虎，只有真正立身在朝堂上，才明白这五个字真正的意味。
可他还是选择了冒险，因为严冬流不愿再这么蹉跎下去，他今年已经三十五岁，家有老小，一个监察御史的俸禄根本不足以养活一大家子人，他又不愿捞偏门，所以过得十分清贫。
再者，他确实有很远大的抱负，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又能让他做些什么？
在严冬流退下之后，太极殿里的气氛有些诡异，仿佛一团乌云逐渐形成，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上。
当兵部尚书柳安邦出班站定之后，所有人的目光几乎是瞬间汇聚成一支箭，射到他的身上。
萧谷站得比较远，毕竟左谏议大夫只是正五品的品级，不过他视力极好，看着柳安邦的背影，不禁想起之前在广场上他的那番话。
骨鲠之气的严冬流打了头阵，难道柳安邦就要跟上？
老头在朝中文官中真的有这么多拥趸？萧谷有点不相信，十年浪淘沙，柳不山在吏部清洗了一轮又一轮，但凡是文臣中曾经和晋王有过牵连的，基本不是被闲置就是左迁，朝中三省六部的大佬们，已经看不到曾经和晋王关系密切的朝臣，这个柳安邦，自己从来没听老头提起过，难道真的是晋王府的人？
至于勋贵武将，那就不是柳不山能决定的，而且为了保持政局的稳定，连萧瑭也没有过分的举动，他所做的一直是平和的改变，除了当初登基后将整个长安的卫戍军队大换血。
设立千骑，提拔十六卫的年轻将领，将一些功勋卓著的大将或是调任边关，或是高高供起，萧瑭成功地将长安城牢牢掌控在手里。
起码，他能睡个安稳觉，而不用担心一觉醒来自己被别人控制在手里。
柳安邦微微躬身，道：“禀圣人，臣有本启奏。”
萧瑭颔首道：“爱卿且说。”
柳安邦在众人的注视下，一板一眼地说道：“昨夜有雷州司马卓远加急奏本，告发定北都护府副都护陆承宇贪墨军饷，滥用死刑，多次酿成兵变，却隐而不报，此事关系甚大，微臣不敢擅自处置，请圣人裁夺。”
萧瑭听到柳安邦这番不带感情的奏报，眼角猛地跳了跳。
群臣中有不少人轻轻吸了一口凉气。
今天的大朝会果然无比热闹，刚刚严冬流就让众人见识了一番唇枪舌剑，转眼柳安邦又抛出一个足以让所有人震动的消息。
长安城的卫戍力量确实牢牢掌握在萧瑭手里，但是大唐疆域如此辽阔，短时间内他不可能将所有领兵大将都换成自己的人，只能选择部分的退让。所以像协助清河国防卫的霸州雄奇军，就掌握在蒋雄手里，防卫新辽铁骑的幽州都护府，则由晋王的心服爱将常万师统帅。
至于柳安邦口里所说的陆承宇，其人乃是大唐名将之一，晋王之下，恐怕只有朝长衫的地位和风头能盖过他。
定北都护府是大都护府，都护一职一直虚设，所以副都护陆承宇便是实际上的主帅。
定北，顾名思义，是防卫北苍的主要力量，辖地九州，都护行辕便设在雷州，掌管的地域沿西北一线，常年与北苍正面对峙。
北苍是游牧民族建立起来的王朝，在中原人眼里和蛮族无异，虽然他们内部时常发生争斗，但是这些人嗜血好战，经常会袭扰大唐西北边疆，战斗力十分勇猛，所以定北都护府的责任一直很重，相应的陆承宇手里的权力也很大。
他如今掌兵十七万，麾下五大营战力剽悍，是地方上极为强势的大将。
萧瑭当然也做过一些牵制他的手段，譬如陆承宇的家人就全部留在长安城里，太史台阁一直派有密探保护这些人的安全，陆承宇本人只是带了两个侍妾去雷州。
如今柳安邦陡然说出这番话，无疑于在朝堂上投下一块巨石，惊起无数波澜。
说实在的，谁都知道军官贪墨粮饷是极为常见的事情，区别在于多少而已，但是有些事只能心照不宣，一旦说出来就不好收拾了，尤其是今日的大朝会上，萧瑭就算是想冷处理也不行。
萧瑭依然保持着镇定，微微高声道：“雷州司马卓远？他送来的密报中可有真凭实据？”
指证一位三品副都护贪墨军饷，滥用私刑，这可不是小事，如果没有证据就乱说的话，那位卓司马会死得很惨。
柳安邦回道：“据卓远所说，整个定北都护府都在陆承宇的掌控之下，如今已是狼鼠一窝沆瀣一气，他寄出这份奏报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只求朝廷能尽快派遣钦差查证此事。”
听到这句话，一些朝臣悄悄地将头埋得更低了。
开什么玩笑，去雷州查陆承宇？那和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萧瑭冷漠地一笑，开口说道：“关于此事，众卿有何看法？”
周元珍看到萧瑭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便知道这次不能再装哑巴了，微微躬身说道：“回禀圣人，定北都护府极为重要，乃是大唐西北门户，不能有半点轻视。既然有人奏报了这等事情，自然不是空穴来风，臣认为有必要查清楚，既是解决隐患，也是给陆承宇一个证明清白的机会。”
萧瑭点了点，又问道：“那你认为该怎么查？”
周元珍略一思索，便说道：“臣认为有两种办法，第一是降旨给陆承宇，让他带上定北都护府的军饷细册回京述职，其二是派钦差使臣前往雷州，就地查个清楚。”
萧瑭满意地看着周元珍，然后目光扫视着群臣。
此时没有一个人敢抬头，圣人既然没有直接说让陆承宇回京，那么说明他更中意第二个方法，问题是谁敢去雷州？
陆承宇杀伐半生，那是真的在战场上一刀一剑杀出来的地位，尤其是这位虎将脾气还不太好，万一把他惹急了，一刀把自己剁了，天高皇帝远的，那里又都是他的下属，谁能搭救自己？
萧瑭似乎并不愤怒这种情况的出现，他的脸上有着古怪的神情，见许久都没有人说话，忽地开口朗声说道：“看来大唐真是到了多事之秋，朕这里也有一份奏章，是霸州蒋雄派人急送来的，众卿可与我一起听听。”
他看了身边的内侍孙坚一眼。
孙坚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奏章，上前两步，然后朗声读了起来。
萧谷站在那里，神情很淡定，但是当孙坚开始读奏章的时候，他却猛然看到萧瑭朝自己望了过来，眼神中有一抹极为狠辣的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