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南将军、霸州都督蒋雄奏报，日前在禹州一带发现大批南吴奸细，据游骑回报，这些人意图谋害景王。蒋雄闻讯后亲率三万大军直扑禹州落凤山，但此时那些南吴奸细已经攻破王府外围防御，将景王和恰逢拜会的晋王世子围困在府中望山楼内，蒋雄虽然竭尽全力，也只是全歼那些奸细，景王和萧谷都受了伤。
他在这份奏章里，一是详细讲述了这件事的经过，二是非常惶恐的请罪。
孙坚慢条斯理地念完这份奏章，回身向萧瑭垂首示意，然后便站到一边。
萧瑭看着群臣，群臣则看着地上。
唯有宋相公在心中微微一叹。
这种手段何其眼熟？这份罪名何其相似？
他是经手萧谷在鼎城街遇刺一案的主事人，当时应对的措施都是在萧瑭的暗示下由他来完成的。很不巧的是，当时那些暗杀萧谷的人都被扣上南吴奸细的罪名。如今蒋雄这一手，不知是无意还是刻意，却用了相同的理由，不光宋相公心里不太舒服，上面坐着的圣人恐怕也有点恶心。
萧璀和萧谷之间的矛盾，宋相公自然很清楚，当初那件刺杀案的细节他都了解过，也曾感叹萧璀的心狠手辣，至于落凤山上的事情，其实他不知道详细，只隐约听说这两个人发生了矛盾，但是事实真相究竟如何，他也不比后面那些朝臣知道得更多。
因为蒋雄的奏章里提及萧谷的名字，所以不少人偷偷拿眼角去望萧谷的反应，但令他们很失望的是，萧谷压根没有什么反应，依旧孤傲地站在那里，身子挺得笔直。
萧谷缓缓抬起头，迎面对上龙椅之上安坐的萧瑭的目光，两人长久而又冷漠的对视。
萧瑭按捺住目光中的怒火，从孙坚手里接过奏章，在面前晃了晃，看着下面所有人，冷笑说道：“蒋雄胆子确实不小，堂堂一位王爷，一个世子，在他眼里又算的了什么？在没有中军都督府的调令下，他就敢带着数万大军擅离驻地，就敢直闯王府。抓奸细？堂堂景王府，拥五千甲兵护卫，连几个奸细都抓不住？需要他不辞辛劳奔波数百里？”
他一边说着，一边缓缓站起身来，长身而立，给众人极大的压迫感。
他看着一脸淡然表情的萧谷，逐渐抬高声音喝道：“在这个蒋雄眼里，朝廷算什么？天子算什么？朕倒是想当面问问他，如今这大唐的天下，究竟是谁在做主！”
一声喝，一甩手，他将那份奏章狠狠扔到下方的崭亮地砖上！
看到圣人发怒，群臣都惶恐地弯下腰，口中连忙请罪，就连三位相公也不例外。
一片弯腰的人群中，依旧腰杆笔直的萧谷便显得格外惹眼。
萧瑭的目光望着萧谷，这个自己前二十年从未放在眼里的堂弟，不知不觉中竟然拥有和自己并肩的气势。
他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
身为九五之尊，他需要关注的事情太多，而且将太多精力都放在晋王身上，自然忽略了幽居王府二十年的萧谷，此刻再看，他竟有些看不透萧谷的心思，这个一直不显眼的堂弟不知何时拥有了这么深沉的城府。
但是，他毕竟在那把椅子上磨砺了数年之久，又岂是那么轻易就被震住的人，所以他没有理会萧谷嘴角那一丝淡淡的嘲讽，只沉声说道：“萧谷，既然蒋雄在奏章中提到你当夜也在落凤山，那么就由你来说。”
萧谷听到这句话，微微仰着头，缓步走到阶前，在众人整齐的注目礼中，来到那份奏章摔落的地方。
他没有立刻回话，而是缓缓弯下腰，将那份奏章捡起来，旁若无人地擦了擦，即便上面是那样干净。他不在乎这个动作落在旁人眼中会有什么影响，甚至还翻开看了看，然后才抬头看着脸色逐渐深沉的萧瑭，问道：“不知圣人想听我说什么？”
萧瑭双手背在身后，冷漠地说道：“实话。”
萧谷轻轻一笑，左手捧着奏章，右手轻轻拍了拍，挑眉道：“实话？这份奏章里所说的就是实话。”
太极殿里气氛瞬间冷到极致。
谁都没有想到，萧谷会选择这样的方式来回击。
萧瑭之前的话里剑指蒋雄，实际上仍然是问晋王，这朝廷你究竟何时才肯放手？怎样才肯放手？若没有你从中作梗，民心怎会分散？
所以萧谷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事实就是如此，是你们步步紧逼，连别人最后的底线都要踩踏，那就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旁人或许不清楚，但是这对堂兄弟心里都跟明镜一样。
所有矛盾的起源，都是因为萧璀自作主张派人暗杀萧谷。
这个看似任性的举动，打破了晋王和先帝约定维持的平衡。
晋王一直都想知道，萧谷为什么会同意萧琰去风雅学宫，其实答案很简单，送走萧琰，也就是送走他心中唯一放心不下的负担，哪怕没有大江上那次下毒，萧谷也会去找萧璀的麻烦。
萧瑭绝对没有想到，当初他将萧璀赶出长安，在他看来这已经是最重的处罚，做到这个份上，晋王和萧谷应该不会再记仇。然而他没有亲眼看过萧谷在鼎城街上遭遇的险境，那用九死一生来形容也不过分。
一边是在生死之间徘徊，另一边不过是高高抬起轻轻落下的逐出长安。
萧瑭以为这样就能让萧谷放下，也着实把别人看的太软弱了一些。
如果没有鼎城街上那次刺杀，或许一切都不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
萧瑭冷冷看着萧谷，世子淡然地望着他。
两人在长久的对视。
一些朝臣从萧谷说出那句话开始，后背就开始冒冷汗，此刻外面不过是朝阳初升，他们却是热得不行，不一会儿整个人都有些头晕。
他们其实是在害怕。害怕今日大朝会上会爆发无法收拾的冲突。
甚至有些人在想，如果圣人真的不能忍住，一定要找萧谷麻烦的话，这个朝堂会乱成什么样子？
萧瑭背着双手，向前走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萧谷，一字字道：“那我倒要看看，到底什么才是实话。”
“来人，传景王！”
孙坚连忙向前数步，朝外面高声宣号起来，接着一个又一个声音接力般在太极宫内响起，回荡在楼宇之间。
群臣再次觉得等待是如此的煎熬，虽然他们也很想看看景王来了之后会怎么说，可是这短短的等待时间里，他们仿佛是水火里来来去去。
一炷香后，景王终于上朝。
他不是一个人，而是四个人围着他。
他不是走着来的，是被那四个人抬上来的。
当远远看到这一幕，朝臣们就已经大为震惊。
萧谷看起来一点事都没有，为何景王会变成这个样子？
一些大佬心里对景王了解得很，知道这是长安城里天字第一号霸王，最爱耍枪弄棒，身子健壮得很，等闲十来个大汉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随着景王被人抬进太极殿，从群臣之间经过，那些人一个个露出惊骇的神情，胆小的几个甚至连连倒退数步，仪态全无。
担架上的景王双眼紧闭，脸色苍白，与离开长安时相比像是变了一个人，十分虚弱瘦削。
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大腿以下两条裤管竟然空荡荡的！
那四人抬着景王一路前行，速度不快，足以让所有群臣看到景王断掉的双腿。
惨状若斯，很多人不忍再看。
景王一直被抬到萧谷身边才停下来，那四个人如山般沉稳站立。
萧谷扭头看去，自然也看到景王那断掉的双腿，脸色微微有些惊讶。
其实他早就知道，因为这双腿就是他亲手砍掉的！
时间回到落凤山的那个夜晚。
萧谷一剑劈下，萧璀避无可避，眼看那一剑就要从他的胸口砍下去，可是剑锋接触到他的身体时，萧谷忽然停下了动作。萧璀心中一阵狂喜，以为萧谷终究不敢杀他，谁知接下来便看到萧谷脸上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
他心知不妙，来不及逃脱，只见萧谷再次长剑横扫而来，紧接着双腿忽然失去知觉，随即便是撕裂一般的疼痛涌进脑海。
来不及惨嚎，萧璀很快便昏死过去。
在那之前，他听到两句对话。
“为什么不杀他？”
“他活着会更痛苦，也更有用。”
萧谷回答完后，朝长衫第一次露出惊诧的表情，他第一次察觉到萧谷也有这么狠辣的一面。
所以此时在太极殿里，萧谷并未动容，不过是恰到好处地表达一下惊讶罢了。
萧瑭冷冷地望着这个堂弟，在他旁边就是自己生死难测的亲弟弟，胸中那股怒火腾腾地燃烧起来。
天子之怒如大山冲萧谷压顶而来，萧瑭极为克制地眯眼问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朕，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