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王静静地躺在那里，萧瑭心中一阵阵的剧痛。
兄弟连心，他们从小一块长大，感情极为深厚，几乎不分彼此。所以当他接到急报之后，压根没和宁王萧璟商议，便直接派出千骑一部赶往禹州，将萧璀接了回来。在寝殿里看见萧璀这副惨状，他险些晕了过去，幸好在一旁的孙坚及时扶住了他。
他从小就被立为太子，登基也有五年多时间，从未如此失态过。
群臣之中，三位相公都是极其熟悉萧瑭性情的，此刻他们都察觉到，圣人已经到了快要发怒的边缘，所以不约而同地看向萧谷。
他会怎样回答？落凤山的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景王为何会变成眼前这副模样，萧谷心里很清楚，因为这本就是他的手段。
在砍断萧璀的双腿后，他用春蚕功往对方的脉络里输进一缕王道真气，有这道禁制的存在，萧璀在一段时间绝对无法醒过来。
“那晚发生的事情么？”
萧谷淡淡回了一句，发现所有人都在凝神静听，大殿里安静得有些吓人，便微笑着说道：“那晚我去拜访景王，和他在望山楼把酒言欢，谁知一群南吴奸细突然闯了进来，这些人武功高强，寻常护卫根本拦不住他们，景王为了保护我，被那些刺客伤了双腿，我也被他们刺中一剑，腰间现在还有一处伤疤。然后我们在王府护卫的拼死保护下退走，此时幸好蒋雄带人来到，否则我也活不到现在。”
他每说一个字，萧瑭的脸色就会冷上一分。
明知道对方是在信口开河，他却没有急于反驳。
群臣听着萧谷平静的叙述，一些人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
对于萧谷这番话，他们不得不信，却又不会尽信。
从别人的话里分析出自己想要的东西，本是这些人擅长的能力，但是萧谷的话逻辑很完整，没有什么漏洞，可是细细想起来，这些话又都是废话，看似将整件事描述了一遍，实际上不过是将蒋雄奏章里的话拿来用了，根本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反正在场只有他一个人经历过落凤山的夜晚，谁都无法判断他话里的真假。
世子很年轻，以前在这些老谋深算的朝臣眼中还是个稚嫩的娃娃，但是此刻他们再也不会这么认为，能够在圣人面前表现得如此滴水不漏，谁还敢轻视他？
如今的朝堂就像一潭平静的湖水，可是水面之下藏着怎样的汹涌暗流，每个人心里都在琢磨。
萧谷略微有些疲倦地说道：“圣人，关于对那些南吴奸细的搜查力度还应加大，当初我在鼎城街上就差点死在那些人的手里，各位大人应该也听说过，如今看到景王被那些人害成这副模样，说句实话，我也是心有戚戚焉。”
萧瑭忽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自从登基之后，还从未有人让自己这样难堪。
朝下方望去，他看见的是萧谷带着一丝玩味的眼神。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当初你们要杀我，杀不成就将罪名扣到南吴奸细的头上，如今我可以杀你的弟弟，但是我偏不杀，将南吴奸细的屎盆子丢还给你。
一报还一报，天理昭昭，循环不爽。
萧谷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被自己一再挑衅，面前这位圣人应该忍不住了，他将作出怎样的反应？是忍气吞声徐徐图之？还是直接爆发鱼死网破？
萧谷有一丝期待。
然而萧瑭在沉默片刻之后，却是回身走到龙椅上坐下，缓缓说道：“原来是这样，你们先送景王回府。”
那四个人垂首应下，然后又抬着景王出去。
他们的步伐依旧很慢，仿佛是得到指示一般，故意又在群臣中间走了一趟，让所有人都看清楚景王的伤势。
不得不说，这一手还是有点效果。
起码有些人在看见之后，再望向萧谷的眼神里就有了一丝疑惧，他们自然是在猜想，如果这件事真的是世子做的，这手段是否太毒辣些？
朝争朝争，关键在于一个争字，可以争执可以斗争，但是如果有了矛盾就这样刀兵相见，那朝堂岂不要乱成一团糟？
萧谷没有理会这些眼神，对于他来说，眼下需要应对的是上面坐着的萧瑭，从他的反应来看，这位圣人的手段应该不止于此。
果然只见萧瑭挥挥手，内侍孙坚便上前宣了几个陌生的名字。
片刻过后，一男一女走进太极殿，来到阶前朝萧瑭躬身行大礼。
男人三十多岁，气度沉稳老练，他从走进来之后便目不斜视，完全没有在意自己所处的环境，如果不是历练极多的话，只能说他心理素质非常强大。
女的则是另外一种人，她不过十五六岁，身形才刚刚长开，穿着一身朴素的衣裳，一走进这座气势恢宏的太极殿，身子便在瑟瑟发抖，头埋得很低，压根不敢看身边的大臣们。
“你叫琴端？”
萧瑭平和中透着威严的声音在上方响起，小女孩一个哆嗦，竟是直接跪了下去，点头不止。
“站起来”，萧瑭说道，看着她惊惧得如同一只小白兔的模样，继续问道：“说你的身份。”
“是……婢子是景王府的丫鬟。”琴端颤声回道。
“抬起头，看看你左边站着的人，你是否认识他？”萧瑭命道。
琴端一点点地抬起眼，斜着看了萧谷一瞬，然后又飞快地垂首，重重地点点头。
萧瑭问道：“他是谁？”
琴端低声道：“是世子殿下，婢子在王府见过。”
萧谷一眼就认出这个琴端的身份，那夜他和莫山影闯进景王府，在杀退四个兵冢的杀手之后，便是这个小丫鬟来请他们上望山楼，所以他的印象很深刻。
萧瑭竟然将这个小丫鬟都抓了过来，看来是不打算善了萧璀的事情。
只听他冷冷说道：“将那夜发生的事情，你所看见的一切，如实说来。”
在大殿内站了一会儿，琴端才略略平静了些，听见圣人的吩咐，她在脑海中好生想了一会，才忐忑地说道：“那夜婢子一开始在望山楼上此后王爷，后来王府吩咐婢子下楼，说世子殿下来了王府，命婢子请殿下上楼。婢子来到王府前院，看见殿下和一个朋友撞开王府的大门，然后又和四个王府的护卫起了冲突，将他们全部打倒在地。婢子当时很害怕，按照王爷的吩咐请他们上楼，后面的事情婢子就不知道了。”
大殿里泛起一阵骚动。
如果这个丫鬟说的是事实，那萧谷之前那番话就站不住脚，他说自己是去拜访景王，可是为何要打伤王府的护卫？为何要撞开王府的大门？这可不是身为客人该有的举止。
萧瑭没有立刻就去询问萧谷的反应，他不过是淡淡地扫了这个堂弟一眼，然后冲那个沉稳的男人说道：“将你知道的事情说出来。”
“臣遵旨。”
那个男人应了一声，然后肃然说道：“臣单子义，身为太史台阁驻禹州密探统领，负责当地所有异常情况的收集和探查。从今年四月一直到如今，禹州境内从未出现过南吴的奸细，这一点阁中的卷宗可以查阅。在景王府发生的事情，根据阁中派驻的密探回报，是晋王世子深夜闯入王府，和景王发生正面冲突，然后王府的五千护卫，以及蒋雄所率三万霸州雄奇军相继卷入其中。但是当夜望山楼上只有寥寥数人，其中不包含阁里的密探，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臣不敢妄下断语。”
宋相公忽地微微转身，意味深长地看着萧谷。
不少大臣吞了吞口水，圣人叫进来的这两个人，如果他们所说的话是真的，那足以指证景王的受伤和萧谷存在莫大的关联。
“他们所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萧瑭目视萧谷，冷冷地问道。
有人希望萧谷否认，有人希望萧谷默认。
萧谷微微一笑，在所有人意外的目光中，淡然地点头道：“都是真的。”
宋相公听到这句话，缓缓闭上双眼，在心里轻轻地叹息一声。
如果萧谷不承认，那无非是继续扯皮下去，大不了双方各执一词，扯到明年都可以，这是因为萧谷拥有特殊的地位，只要他不主动承认，谁还能逼迫他？谁敢对他用刑？毕竟那只是一个丫鬟和一个太史台阁的小首领，根本不是什么重量级的人物，说的话很难引起所有大臣的认同。
可是眼下他竟然承认，那就将这件事推进到无法善了的绝境。
将堂堂一个王爷伤成那样，不管你是什么人，都不可能安好无损地走出太极殿。
经历过太多风云变幻的宋相公既有些惊讶，也有些疲惫。
自己还是小看了这位年轻的世子啊。
将自己置于死地，这需要怎样的果决和勇气？
他知道萧谷不是那么容易收拾的，可这个认知是基于晋王的存在，有那样一尊大神屹立不倒，这大唐可以收拾萧谷的人屈指可数。
如今，萧谷本人再次让宋相公大开眼界。
这个神态平和的年轻人，那英俊的相貌下隐藏着让人惊诧的狠辣和决绝。
有子如此，晋王一世英名总算有了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