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宫城位于长安城的东面，从宫城往外延伸，纵横六条大街的范围，便是长安城的内城。这里一水的高门重楼，住的都是达官显贵。在这些主人身份十分显贵的住宅中，有一处大宅格外引人注目，它坐落在玄武大街上，而且面积足足占了半条街。
这处宅院正门五间七架，门前冷冷清清，极少有行人路过，正门一年当中打开的次数寥寥无几。门脊上覆以碧绿琉璃瓦，正中则安置有七种吻兽压脊，门额上一块鎏金大匾，上书“晋王府”三个大字。
晋王是当今唐帝仅存的一位皇叔，在朝堂上地位超然，即便是唐帝本人，对这位王爷也是态度尊敬。不过晋王近十年来从不干涉朝政，文臣武将之间的聚会从不参加，反倒是流连于太平河上，忘返于花船之间，恨不得夜夜醉生梦死。
长安城里，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谁都知道这位王爷最爱杯中之物，甚至到了无酒不眠的地步，于是便有人私下给其取了一个绰号，称之为酒徒王爷。
日上三竿，王府内细烟袅袅，庭院深深，神态端庄的侍女们往来其间，尤其是在谪仙楼附近一带打扫庭院的侍女们，一个个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忙碌着，生怕吵醒了楼内高卧的王爷，很显然，昨夜晋王又是宿醉，直至凌晨前才勉强入睡。
王府大管家名叫萧炎五，今年四十多岁，他是王府的家生子，从出生起便跟在晋王后面当小厮，后来一步步走过来，因为晋王的信任，得以成为王府的大管家，统管王府内外事物，也算得上是个人物。今日天刚蒙蒙亮时，他便起身披衣，在王府内巡视了一圈，最后来到谪仙楼，见晋王已经入睡，便没有打扰，而是安排人去准备膳食。
此刻他又来到谪仙楼外，并未入楼查看，而是安静地在楼外等候。
“老五，进来吧。”就在这时，楼内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萧炎五应了一声，推开三彩流纹木门，放轻脚步走进去。屋内光线倒不算黯淡，漂浮着轻淡的芸香味道。他绕过柏木四景屏风，转至壶门大案前，恭敬地望着那位背靠隐囊坐在小榻上的中年男人。
晋王今年四十五岁，正是男人一生中最为成熟的时候，但是他的面相显然老了太多，双鬓已经微白，脸上的皱纹也很明显，尤其是那双黑重的眼袋，说明他的生活是如何骄奢淫逸。
“昨日长安城里可有什么新奇事儿？”晋王身前放着一张弧形凭几，上面摆放着两个鎏金酒壶并一个白玉杯。他自己拿起酒壶斟酒，眼睛斜着望向萧炎五，说话的声音显得很是飘渺。
“倒也没什么新奇的事情，不过是几位公子哥在徐华楼为了一个红倌人大打出手，政事堂的宋相公跟周相公又在圣人面前吵了一架，除此之外便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萧炎五恭敬地回道。他看着晋王那布满血丝的双眼，想到这位爷才睡了两个时辰起来又要饮酒，下意识地就想劝诫一番，可随即便醒悟过来，如今这种事已经不是自己能置喙的了。
可惜世子不在家。萧炎五在心里暗叹了一句。
“萧谷呢？”晋王把玩着白玉杯，不动声色地问道。
“殿下四日前就离开长安，去了雁归城，老奴本想安排一些人随行侍卫，但是殿下不允许，只得作罢。”萧炎五答道。
“瞧我这记性！”晋王懊恼地一拍脑门，随即又十分畅快地笑道：“若非这小子出去了，我哪来的这几日安生日子。不就是喝酒么，又不是造反，偏生他就跟个婆娘一样磨磨唧唧的，唠叨得我耳根子都生老茧了。”
萧炎五闻言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这十年来晋王痴迷醉乡，谁也劝解不了，连那位深得王府下人爱戴的过世王妃也只能听之任之，可数月前一个深夜，世子突然闯进谪仙楼，屏退所有下人，和王爷大吵一架，把站在门外的他吓得不轻。可是从那以后，只要世子在家，王爷忽然变得节制不少，不再那么疯狂醉酒。
这几天世子离开，晋王便再无顾忌，整日里醉生梦死，即便萧炎五这样的老家仆，也不敢多嘴一句。至于这位爷随口说出的造反二字，他已经自动过滤了。
“他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吧？”晋王问道。
“殿下当日离开的时候，说是旬日内回到长安。”萧炎五道。
“这么快？”晋王满脸失望的神情，摇头道：“满打满算，竟只有几天好日子了，这可如何是好？”
萧炎五想笑又不敢笑，可随即心里浮现出一股浓浓的悲哀，曾几何时，王爷也是响当当一条好汉，怎会是如今这副模样？
“你刚才说，萧谷没让你派护卫跟随？”光线明亮的楼内，萧炎五在这一刻注意到，王爷眼中陡然射出两道精芒。
他心中一震，连忙垂首回道：“王爷，朝将军跟殿下一起去的，所以我见殿下一再坚持，便没有违逆他的意思。”
晋王沉默片刻，萧炎五从他古井不波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想法，片刻过后，这位酒徒王爷才自嘲般笑道：“想不到朝长衫这么一个冰块似的人，也会跟那个臭小子相处甚欢，连侍卫这种没前途的事情都甘之若饴。有他在身边守着，自然哪里都能去得，难怪这臭小子敢去闯一闯雁归城那样的龙潭虎穴。”
“殿下为人聪敏机警，再有朝将军在一旁护持，自然不会有危险，请王爷放心。”萧炎五说道。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只是好奇，臭小子凭什么让那冰块青眼有加，居然在我眼皮子底下就降服了对方。那冰块虽然没什么大志向，在我府中一呆就是十年，可也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就能让他放下身段的。不行，等他们回来，你第一时间让朝长衫到我这里来一趟，我要问个明白。”
“是，王爷。”
“他有没有说去雁归城做什么？”
“这个殿下倒是提了一句，说是去那里找个什么种子，老奴也没敢细问，怕误了世子的行程。”
“种子？”晋王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险些笑出了泪水，他揉了揉眼睛，声音里依旧满是笑意：“老五啊老五，世人都说晋王府里住着个酒徒王爷，没成想现在又多了个菜农世子，整日就知道捣鼓他那个菜园子，你说说，这究竟是家学渊源，还是家门不幸？”
萧炎五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是有一点他很清楚，王爷看似满不在乎，心里却肯定不怎么好受。
“你一会亲自去趟清风观，递上我的名帖，就说我下午会去拜访一下清风老头儿。”
萧炎五还在发呆，耳边却传来晋王忽地清冷的声音，他听清楚之后，更是楞了一愣，旋即马上反应过来，满脸喜悦笑容道：“是，王爷，老奴这就去办。”
望着老管家急匆匆的背影，晋王下意识地摇摇头，不就是去见见那个装神弄鬼的老不死么，有什么值得你这么高兴的？
他当然不知道，在萧管家心中，已经不知多少年没见过他这么认真的表情，而且这次还是去拜访老友而不是踏足酒楼，哪怕不是什么正经事，也足以让这个一心一意为晋王府操持的老人心头雀跃了。
清风观位于长安城郊观星山上，是个规模很小的道观，里面住着一位鼎鼎有名的老道士。道号清风的老道士性格乖戾，一点也不像出尘脱俗的世外之人，虽然坊间都在传说他身具大神通，却因为极其难以结交的怪癖性格，导致没什么达官贵人来这里寻道祈福，连带着香火也甚为惨淡。
一贯冷清的清风观今日忽然打开大门，一个须发皆白身子还算健朗的老道士靠在门边，身上的道袍多有油腻污痕，他一边搓着手，一边打量着通往山下的那条小路。
不多时，山路上出现数骑身影，当先一人身形魁梧，身穿紫金王袍。老道士双眼一亮，笑呵呵地迎上去，人还没到，声音倒是先传了过去。
“多少年了，王爷总算肯登我的门了？”
晋王似笑非笑地纵马过来，停在老道士身前翻身下马，然后冷笑道：“你高兴个什么劲儿，本王只是来看看你死了没有。”
“多谢王爷记挂，老道这身子骨还算硬朗，再活个十几年不成问题。”清风哈哈一笑，上前拽住晋王的衣袖，生怕他跑了一般。
晋王皱眉地甩开他的手，鄙夷道：“朝廷每个月给你这座破观那么多银钱，你就不知道好好拾掇一下自己？脏成这副德行，出去以后别说你认识本王。”
清风当先开路，将晋王引进清风观，嘴里笑道：“老道修的是自然道，和这世间融为一体，早就不在乎身外之物了。”
“装神弄鬼。”晋王呸了一声，骂道：“别人不知道，本王还不知道你是个懒鬼？偏偏还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掩饰，着实无耻。”
清风引着晋王穿过正殿，来到自己平常冥想的偏殿，待小道童上茶之后便将其他人都撵了出去，也不着急跟晋王说话，反而捏动手里的茶杯，静静地看着晋王。
“看什么，难道本王脸上有花？”
清风微笑道：“王爷心中有花。”
“你要是不想我拆了这破观，就不要拐弯抹角，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晋王换了自称，神态依旧冷峻。
“那老道还是安静待着，听王爷的训示。”清风不以为意道。
晋王压根没动手边的茶杯，沉默片刻后，似是下定决心般说道：“我今日来，是想请你算一算。”
“算什么？”
“算算我儿子萧谷。”
“不知王爷想替世子算什么？”
“十年命格。”晋王缓缓说道。
听到这四个字，清风没有说话，只是双眼瞳孔猛然收缩。
一声清脆响起，清风手一抖，手里的青花茶杯摔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