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从这件事来看，邓锡没有任何过错，错的是世俗风气。”
在沉默许久后，年方物终于开口，声音沉稳顿挫，在空地上空响起。
“那我倒想听听，世俗风气又错在哪里？”肤白学子冷笑道。
年方物在台上缓缓踱步，语速很慢，显然每一个字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只听他说道：“死者家人想要拿回尸体，打更的想要据此牟利，在这件事里，邓锡只是一个中立者，他没有义务和责任站在任何一方的立场上说话。死者家人和打更的各有正当的理由，邓锡无法偏袒任何一方。因此，当双方都来问他，他也只能给出对询问者最有利的答案。请问，他有何罪？”
肤白学子被问得一阵沉默，台下也是一片寂静，片刻过后有一个人开始鼓掌，随即如雷般掌声响起，很多学子纷纷叫好，这令那位肤白学子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
“荒谬！”他终于忍不住斥责一声，大声道：“以非为是，以是为非，是非无度，为人岂可这么没有原则！说到底，邓锡不过是想从中牟取最大的利益，然而到你嘴里，却变成一个恪守准则的人。你虽然长于诡辩，但是你没法解释，邓锡这种完全矛盾的说辞，缺乏足够的逻辑性！”
“曾纪泽，说得漂亮！”台下有个学子直接跳了起来，虽然他这一举动很突兀，但他丝毫没有半点尴尬，只是一个劲地朝台上的同伴鼓劲。
年方物沉肃道：“邓锡的两种说法虽然矛盾，但针对的是不同的对象，在具体的环境中，他给出的回应是非常正确的。从律法的角度来说，邓锡没有任何过错，就算他的说法有悖于礼制，但是礼不能代替律，更不能因此而降罪于他本人。”
曾纪泽讥讽道：“你的想法愈发离经叛道，自千年以来，世间各国无不是以礼定国，律法者，手腕而已。”
年方物看着台下百余学子，忽然发问道：“那我很想知道，学宫的于墨先生经常教导我们，‘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是这世间最可笑的条陈，真正想要国祚延绵百世，当以‘治国制刑，不隐于亲’为基准，难道大家都不认可这个说法？”
这番话掷地有声，台下的学子们都陷入沉思中。
萧琰有点闷闷地小声道：“他们到底在说什么？感觉听起来好闷。”
萧谷微笑道：“这个年方物很有意思，对方说他离经叛道倒也没错，恐怕也就是学宫这种地方允许他这种异类的存在，真正入了世间，他是很难说出这番话的。”
“迂腐酸儒。”在一旁坐着有些无聊的莫山影撇嘴道。
萧谷嘲笑道：“自己浅薄没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
“你！”莫山影本来要反唇相讥，见萧琰转过头看着自己，那张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嘟囔道：“不跟你一般见识。”
台上的曾纪泽见局面渐渐倒向对方，心中有点着急，连忙说道：“照你这么说，那些礼义王法都可以不遵守？前人定下的准则都可以随时抛弃？”
年方物盯着他，一字字回道：“万物都在变化，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想要做出前人没有做到的成就，就必须以律法为准则，从现实出发来革新。”
“我的看法很简单，只有八个字：不法先王，不是礼义！”
说完这句话，年方物不再停留，转身走下论台，然后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只留下愣在台上的曾纪泽，还有一大群若有所思的学子。
萧谷起身对众人说道：“走，我们去看看这个有趣的家伙。”
学宫占地宽广，所以学子们的住处也比较宽敞，一般都是两个人一间房子。年方物一路走回自己的住处，肚中忽然鸣响，他不禁舔了舔嘴唇，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走进房子，他有些疲惫地坐到床上，微微闭上双眼。
“你这是何苦呢？从一天一辩到如今一天数辩，那些家伙明明是在找事，你不予理会就是了，偏偏是个牛心左性，怎么劝都不听。”说话的是他的同屋，一个年纪不大的胖胖的男学子，大名叫做辛遇安，相熟的学子都叫他辛大官人。
“理不辨不明，我若不去，他们就会以为自己是对的，我是错的。”年方物默然道。
“他们有个屁的道理！那些人就是看你不爽，谁让你那么得先生们赏识？再说了，秉持本心就好，对与错真的那么重要？”辛遇安嘟囔道。
年方物点点头，道：“对与错就是最重要的。错了就要改，对了就要坚持。”
辛遇安举起双手，仰面躺倒在床上，将床铺折腾得吱吱作响，他用手掌盖住脸无奈道：“反正我是拿你没办法，桌上有吃的，我早上不小心拿多了，麻烦你帮我解决一些。”
年方物看着桌上摆放整齐的米粥、馒头和小菜，心里流过一丝暖意，没有说话，径直走到桌边开始吃。
他早上没有吃饭。
片刻过后，门外忽然传来轻柔的敲门声，接着一个平和的男子声音响起：“请问年方物年公子在吗？”
辛遇安猛地从床上蹿起来，动作之敏捷出人意料，他上前一把拉开房门，怒道：“你们还有完没完？一天到晚就知道辩辩辩，却又辩不赢，这样自取其辱真的大丈夫？”
然而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一张和善的中年男子的脸庞，他的声音越来越小，逐渐弱不可闻。
牧野微笑道：“我家公子想请年公子出来一叙，没有任何恶意。”
他将身体往旁边一侧，露出身后的萧谷。
辛遇安打量了一番萧谷，确定对方不是来闹事的，才打个呵欠走回去，对年方物说道：“有人找你。”
年方物不紧不慢地吃完最后一块馒头，起身拿起旁边的手巾擦擦嘴，这才走到门外，看了萧谷一眼，有点纳闷地问道：“你找我？”
萧谷笑着点点头。
年方物又道：“有什么事吗？”
萧谷轻声道：“想找你聊聊，不是辩论，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
年方物回身看着躺在床上的辛遇安，点头道：“可以，不过我的同窗在休息，要不我们就在外边谈？”
萧谷道：“当然可以，不如边走边说吧。”
两人离开年方物的住处，来到一座小湖边，沿着湖边堤坝漫步。之前隔得远看不清楚，如今走近了萧谷才发现，这个人脸上有深重的菜色，双眼也有很深的眼袋，身子骨看起来并不健朗，那制式的长袍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落落。
萧谷开口就是很直白地说道：“刚才听了你的那番论述，觉得你是个很有抱负的人，所以就来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望不要介意。”
年方物摇头道：“这没什么好介意的，其实我也习惯了被人围观。阁下好像不是这里的学子，我可以知道你的身份么？”
萧谷笑道：“当然可以，我是大唐人，名叫萧谷，这次来是送妹妹入学。今日刚好撞见你与别人辩论，一时兴起就跟了过来，倒没有什么恶意。”
年方物却是沉默了一会儿，忽而看着萧谷的面容，道：“你不会是大唐晋王世子吧？”
这次轮到萧谷诧异了，他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
年方物擦了一下鼻子，道：“我对晋王的所为很感兴趣，有详细研究过他的生平，当然也知道他的一对儿女，你既然说是大唐人，那么我猜想你应该就是世子。”
萧谷失笑道：“想不到你还对我家老头这么有兴趣。”
年方物坦然道：“我很佩服他。”
萧谷摆手道：“不说他了，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今天我为什么来找你？”
年方物沉吟道：“世子是想招揽我？”
若是换做别人说这话，不免有自负之嫌，但是从他嘴里说来，却又是那么自然，也许是因为他就是这样的直白性格，又因为钻研学问太深，在人情世故上不懂得转弯。萧谷自然不会介意，赞许道：“你很聪明，我喜欢跟你这样的人打交道。”
年方物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摇头道：“世子，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
萧谷没有生气，若是他直接答应下来，那自己可能还会觉得诡异，有才华的人都有傲气，这很正常，不过他还是象征性地问道：“为什么？”
他以为对方会说些托辞来自抬身价，谁知年方物说道：“因为我觉得世子很难帮我实现我的抱负。”
这句话就有点太傲了，萧谷有些不舒服地道：“难道你觉得我的实力还不够？”
不出他所料，年方物直接点了点头。
萧谷又问道：“那你觉得，什么样的实力才足够让你施展开抱负？”
年方物迎着他审视的眼神，坦然说道：“除非你做了大唐的皇帝。”
萧谷哈哈一笑，心思却飘到了远方。
就在不久之前，有一个女子跟他说了同样意思的话，而她给出的条件更诱人，也更香艳。
年方物仿佛自说自话般：“世子，不瞒你说，我有很多在别人看来不切实际的设想，律法重于礼制不过是其中一个，其他的设想或许更荒诞，如果没有一个人支持我，那么它们也只能跟着我进棺材。如果你没有那样的实力，将这些设想放出来，最终的结果也只能害人害己。所以，我希望你能理解。”
萧谷忽地问道：“你最喜欢做什么？”
年方物立刻回道：“读书。”
萧谷微笑道：“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你就在学宫好好读书，将来会有那么一天，我能让你的设想都变成现实。”
说完这句话他便转身离去，出身寒门拼尽一切进入学宫的年方物看着他坚定的背影，怔怔地站在那里。
他一直坚持将学宫的贴补大半寄回家里，自己经常饿着肚子读书，却从未生出过放弃理想的念头，在生活的苦难中将自己的意志磨砺得异常坚韧，他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被什么击倒，可是当他听到这位初次见面的世子最后那句话，他的心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下。
萧谷一行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年方物依旧站在那里，宛若风中白杨，看似毫不起眼，却有惊人的坚韧和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