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一国气运放在某一个人的身上，这不免有些儿戏。”
萧谷淡淡说道，从他的眼睛里很难看出他对这个说法的真实看法。王希之很聪明，他也不笨，今日本来只是一场年轻人之间的拜访，却因为王希之有意而为的引导，逐渐进入到一个很棘手的主题中。
国事无小事，更不要说王希之的那几句话里，藏着极深刻的意思。
王希之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望着竹海旁边的草地，春日时节，百花渐次开放，草地上只存着寂静，唯有几只蝴蝶为着花的芬芳，远近地翻飞，不怕阳光灼伤它们的翅膀。
“世子觉得清河还有更好的选择？其实我们所求的并不多，不过是一片立足之地而已。当年二十余国林立，清河能坚持到现在，所依靠的就是这份认知。我们从没想过逐鹿天下，只想保住清河数百万黎民。你可以说我们目光短浅，但这是我们的坚持。”
王希之靠在窗边，回身望着萧谷，怔怔地说道。
萧谷回道：“如你所说，这是你们的坚持，旁人又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其实清河要保持现状不难，以如今大唐和南吴的实力相较，谁也占不了上风，有这样一个大前提，凭你们和大唐的关系，想要继续维持几十年的安定不是难事。”
王希之道：“我不相信你们如今的皇帝，一个光在乎内斗、眼光很短浅的男人，他要继续维持住大唐的国力就很难了，遑论更进一步。如果他有那份胸襟气度，敢重用晋王以及下面那些将领，才有比较大的把握逐鹿天下。”
萧瑭自登基为帝后，坊间评价褒贬不一，这些萧谷都有所了解。说实话他不喜欢那位堂兄，原因自然是其人阴沉，城府太深。至于他的施政能力，倒也没王希之评价的那么不堪，虽然及不上先帝，也有自己的独到之处。总而言之，萧瑭是守成之主，却非拓土之帝。
“眼下这个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任何一方都不会陡然挑起大规模征伐，即便有冲突，也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王姑娘应该知道，去年新辽曾偷袭大唐，最后损兵折将仓皇北归。听说那位张青柏张主帅回朝后也只受了一番训斥，没有让两国开启大战的序幕。所以说如今的局势看似混乱，隐隐却有一种平衡，至少目前没有人想打破这种平衡。”萧谷冷静地分析道。
王希之点头赞同，随即笑道：“可是平衡总有打破的那一天，到时候大唐若有什么闪失，清河又该如何？覆巢之下无完卵，这个道理想必世子比我更懂。”
萧谷轻轻敲着桌面，品味着对方话里的意思，问道：“难道王姑娘就这么不看好大唐？”
王希之柔声说道：“我习惯从事实去分析，而不是凭感性去认知。从地理位置上说，南吴得天独厚，东西南三方都无敌手，即便北边有强敌大唐，也还有一条大江横亘。而大唐光是要应付新辽和北苍，就需要很大一部分精力，在兵力和粮草的调配上，必须要考虑到这两头野狼。新辽自不必说，北苍虽然常年内乱，可只要他们有个强有力的皇族出现，上下形成一股合力的话，那么他们对大唐的威胁绝不弱于新辽。”
她走到桌边坐下，重新帮萧谷换上茶，言语间有淡淡的忧虑：“真要到了那个时候，最危险的其实是清河。若北苍和新辽同时夹击，大唐必然疲于应付，而南吴怎会错过这种机会？可他们不会直接进攻你们，因为一线天之战的后遗症还没彻底痊愈，不到最后决战的时候，南吴是不会开启与你们之间的战局。所以，届时他们必然会冲清河下手。那时你们自顾不暇，还能像现在这样维护清河的安全？”
萧谷冷静地反驳道：“龙城一战，新辽脆败，损兵半数，即便张青柏在新辽威信再高，这一战也会让他伤筋动骨。据我所知，他在新辽国内也不是一家独大，另外一系的势力也很强势，而且一贯与他不对眼，那些人以‘新辽之狐’叶季玉为首，都是勋贵皇亲，对张青柏这样的外来户很看不惯，没少在朝政上下绊子。如今张青柏大败，王姑娘觉得叶季玉不会趁机出手，狠狠削去张青柏手里的权力？只要有人能拖住张青柏的后腿，新辽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缠。”
有句话他没说，从他得到的信息来看，太史台阁在新辽朝廷上安插的那颗钉子非常深，甚至已经接近到较核心的层次，叶季玉和张青柏之间的矛盾，便是这颗钉子送回来的消息，这对分析新辽朝堂格局非常重要。萧谷自然是从太史台阁知道的，虽然很多时候他对那里有着很不好的观感，但这无关他和沈默云之间建立一种外人难料的关系。
王希之摇头道：“叶季玉此人我也做过了解，虽然他和张青柏存在政见上的分歧，不代表他会因小失大。如果各国之间的关系达到一个临界点，又或者出现很好的机会，我想他不会介意和张青柏站在同样的立场上。这种机会想必世子清楚是什么，当北苍、南吴和新辽都想咬下大唐的一块肉时，你觉得他还会执着于内斗？若真是这样，他也就称不上‘新辽之狐’，叫他做‘新辽之猪’算了。”
“所以不能让他们三方营造出这样一个格局。”萧谷承认王希之的分析很精准，可很多事情不是说说就能达成的，尤其是这种家国大事。
“但是世子也无法否认，很多时候，一种趋势是人力难以反抗的。”王希之淡然说道。
“看来王姑娘已经洞悉到这种趋势的征兆？”萧谷凝望着王希之的双眼问道。
“我认为这是大势，大唐的地理位置决定迟早会有这样一天，所谓地利决利钝，天时决兴亡。这就是我不看好你们现在那位皇帝的原因，他一再削弱晋王一系的实力，可是唐军中能征善战之辈大多出自晋王门下，这样做无异于自废武功。就好比那位朝长衫将军，林纾仁的评价我也读过，如此生猛的大唐陷阵第一虎将，却只能幽居王府做个闲散将军，何其可悲？十年过去，如今唐军还能否像一线天那样悍不畏死绝地反击？如果再过十年，届时又是怎样的境况？”王希之十分直白，可是这轻淡的言语仿佛一根根刺，扎进萧谷的内心深处。
萧谷沉默片刻，淡然一笑，道：“不是我妄自菲薄，若说打架斗狠我很有心得，可要说经国谋世，我还稚嫩得很。清云道长说大唐气运集于我一身，这一点我实难认同，更不知王姑娘之前那番话是何用意？”
王希之道：“其实我的用意很简单，清河没有多余的选择，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只会跟着大唐的步伐走下去，但我们希望大唐有个强而有力的君王，而不是萧瑭这种守成之主。蝼蚁尚且贪生，更何况人自己？我们只有一条路走，当然希望这条路能走得顺利一些。更直白一点说，希望世子你能取而代之。”
取而代之。
萧谷目光变得凝重起来，沉声问道：“这是王姑娘的想法，还是令尊的意思？”
如果这只是王希之自己的考虑，那他当然可以姑妄听之，可如果这是清河宰相王崔亭的意思，那他就必须慎重考虑。
王希之道：“这是我个人的意见，当然也可以代表家父的一些担忧和希冀。”
听到这里，萧谷却话锋一转道：“你的担忧不无道理，但世事变化难测，大唐的情况未必就有那么危急，需知大文章全凭起首，好文章总在后头。咱们不如走走看看，也许时局的发展会让王姑娘眼前一亮。”
他没有去接那个太过沉重的话头，焉知这不是一种试探？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告诉王希之，局面远没有到那么不堪的地步，彼此还有许多转圜的余地。
王希之品味片刻，微笑道：“那我就拭目以待。”
萧谷的心情却轻松不了，诚然与王希之这等女子聊天，很难真的放松下来，因为对方时时刻刻都可能会抛出沉重的话题，更重要的是，他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一些难以捉摸的光芒。一想到当初清风老道做的事情，他心里不免生出一个诡异的念头，难道面前这女子也是抱着那种想法？
果然只听王希之状若无意地说道：“到了必要的时候，清河会成为世子的臂助，而西屏本人，也乐意为世子出谋划策，也许到时候我那个顽皮的丫鬟就不需要叠被铺床了。”
她没有放弃之前的劝说，而且这番话里的意思更为露骨，以至于萧谷很惊讶地抬眼看着她，只看到一片坦然和清醒。
他尴尬地笑道：“王姑娘，你付出这么多，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若是你真的帮助大唐平了天下，到时候清河依旧不能幸免，你又是何苦呢？”
王希之极为自信地说道：“清河要保几十年国运还是可以的，到时候自有后人去操心这些事，难道到了那时，还要我这样一个几十岁的老太婆出面？”
萧谷深深地吸口气，道：“你是个好人。”
王希之道：“世子也是个好人。”
萧谷总觉得自己的心思有被对方捕捉到一丝，抬眼看到远处出现萧琰的身影，便决定结束这场谈话，道：“叨扰半日，我也得告辞了。王姑娘，你说的话我会认真考虑，结果如何，将来你自会见到。”
王希之起身说道：“这几日我看过世子的一些故事，当然能看到的只有你二十年来第一次踏出长安城的细枝末节，看完之后心有感触，有八个字想送给世子。”
萧谷道：“请说。”
王希之对着萧谷，很雅静地说道：“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好句。”
萧谷沉吟片刻，终究只说了这两个字。
“请。”王希之抬手道。
“告辞，再会。”萧谷轻声道。
“也许不久就能再见。”
王希之这饱含深意的一句话，落入飘然远去的萧谷耳中，但是他宛若没有听见，步伐没有停顿片刻。
她靠在门边，耳中听着竹海声浪阵阵，双眼略带着一丝忧伤，悠然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