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谷站在一曲石桥上，打量着面前这座府邸。
他去过很多高宅大院，也见识过庄严巍峨的太极宫，自家王府也是一流府邸，但是眼前这片景色给他截然不同的感觉。这里虽大气却不豪奢，虽精巧却不雕琢，可谓一股自然韵致，两袖清新雅风。府邸占地面积确实很广，当初督造的人胸有沟壑，才有这一片错落有致的景色，便如那曲折小河之畔，一片竹海随风摆动，清新之中别有趣味，真不知如何想来。
“父亲在朝为官三十年，至今仍为人攻讦的地方，便只有这座宅子。”一个文雅的女子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萧谷回身一看，见是今日要拜访的主人，清河宰相之女王希之，在她身边随着一个刚刚及笄的丫鬟。
“人生在世总有所求，依我看这府邸造得极好，住在这里能免却很多世间烦心之事。”萧谷微笑道。
王希之赞同道：“我也是这样跟父亲说，他倒有些看不开。但是人若太完美，总会引来许多是非。他把持朝政这么多年，若是连点爱好都没有，恐怕很多人都难以入眠。”
萧谷有些诧异，看到王希之清澈的眼神，倒有些语塞，终究苦笑道：“王姑娘这般交浅言深，倒真没有把我当外人。”
“世子若是见外，今日又怎会登门？”王希之轻淡地说了一句。
萧谷带着萧琰来拜访王希之，仔细思虑一番后，还是在拜帖上写上自己的身份，不想欺瞒什么。等进了宰相府，主客相见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早就见过对方，便是在那夜苍梧山上，他很清楚的记得，当时那位老道士身边的女子便是眼前的王希之。
“我妹妹没有缠住你吧？”他略带一丝歉意说道。
王希之摇摇头，道：“郡主很可爱，也很善良，我们聊了一些学宫的事情，然后她说想自己在府里转转，我便应承下来。这座宰相府倒确实值得一看，我曾经也花了好些时日才看个明白。”
她这么说，萧谷自然也不会担心什么，唯一要担心的恐怕就是莫山影那个缠人的家伙，不过好在今日牧野和狄泉跟在萧琰身边，谅他也不敢胡来。至于苏樱和北蒙，前者不愿下船，后者觉得还是船上能吃饱，也就都留在那里。
“世子，不如我们寻个地方坐坐，如何？”王希之提议道。
主人有请，萧谷自然应允道：“好的。”
“请。”
王希之侧身一让，两人便并排走在一条石子漫的小路上。
两人离的不远，萧谷比她高出小半个头，偶尔一侧眼，便能很清楚地看见这张洗尽铅华呈素姿的脸庞，她的睫毛很长很漂亮，脸颊有一些消瘦，好在肤色很红润，可是萧谷觉得她的容貌并不重要，因为这是他见过的女子当中，极少有能凭自身的气质让别人忽略相貌的女子。
别人看到她，第一眼注意到的是她整个人，也不是那张面庞。
王希之引着来到竹海旁边，这里有一间竹屋，建在水面上，四周都开着大窗，中间摆着竹桌，两个蒲团。耳边是竹海摇曳的飒飒声音，脚下是潺潺流水轻灵流动，春风吹过，萧谷只觉心旷神怡。
“若非心有雅量，也难有这等手笔。”萧谷扫了一眼四周，叹道。
“请坐。”王希之指着竹桌边的蒲团，对身后的丫鬟说道：“你去烧水吧。”
竹屋外有现成的炉子，想是早就安排好了，那丫鬟轻笑一声领命而去，转身而去时那圆溜溜的大眼睛在萧谷身上瞄了一眼。王希之自然注意到这个细节，她也没有斥责，只是朝萧谷笑道：“这丫头惯常跟着我，胆子也比较大，世子不要介怀。”
萧谷微微一笑，道：“我倒是想学前朝某位公子，对她说‘傻丫鬟，若同你多情小姐共鸳帐，又怎舍得你叠被铺床’，又怕王姑娘一怒之下将我赶走，还是藏在心里比较好。”
那丫鬟闻言回头瞪了萧谷一眼，王希之莞尔道：“世子很喜欢说笑。”
她也在蒲团上坐下，然后摆弄起竹桌上的茶具。
两人静静坐着，待那丫鬟提来装着三沸之水的汤瓶过来，王希之将青绿色的茶叶放在盖碗之内，然后将滚水注入，第一遍的水隔出，倒在茶船内的白玉瓷杯上，洗过之后才用茶挟取出茶叶，置于紫砂壶中，重新注水泡开，这才倒在那小小的瓷杯中，双手捧起奉在萧谷面前。
萧谷望着她轻柔的动作，宛若行云流水一般，看着赏心悦目，赞道：“原来王姑娘在茶道上也浸淫多年，今日大开眼界。”
“不过是手熟罢了，世子请用茶。”王希之温婉说道。
萧谷品过一口，回味片刻，说道：“轻而不浮，香而不凝，回味悠久，齿颊留香，王姑娘茶道娴熟，这茶叶也极好，很妙。”
王希之眨眨眼睛道：“这茶名紫春，不瞒世子，是我从父亲的书房里偷来的，平素他都藏得很隐秘。”
萧谷失笑道：“令尊与家父肯定有许多共同语言，他喜欢藏茶叶，我家老头则喜欢藏美酒，偏生都逃不过我们两个的魔掌。这茶的名字有些意思，不知是何用意？”
王希之闻言便吟道：“小石冷泉留翠味，紫泥新品泛春华。”
萧谷默思一会，笑道：“好茶，好诗，最妙的是应景，今日我要痛饮几杯，方不枉来这里一趟。”
王希之点头道：“西屏求之不得。”
那丫鬟看了一眼两人，然后便悄悄地退出竹屋，又走远了些。
“世子可还记得苍南观那位道长？”王希之忽然问道。
对那位身形佝偻但是性格和善的道长，萧谷自然记忆颇深，说实话苍南观一开始给他的观感很差，但是见到那位老道长之后，他才明白这样一座道观能传承千年绝非偶然，或许这里面有很多不过如此的人，但是总会有那种脊梁骨一般的存在。
一如当年的晋王之于大唐。
但他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王希之突然提起这个人，必然会有下文，果然听见对方淡淡地说道：“清云道长在那夜仙去了。”
萧谷一惊，险些跌落手中的瓷杯。
王希之的话里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哀伤，但她的面上依然微笑着，继续说道：“道长是我极佩服的人，他这一生不算波澜壮阔，但细微处自有惊人之举。唯一他所看不破的事情，便是清河国运。若非很多不该他承担的重担压在他身上，也许他还能享受很多年的时光。”
萧谷肃然起敬，尤其是听到“清云”那两个字之后，他不禁想到少年时见过的另外一位道人。
“也许我那夜不该匆匆离去。”萧谷的话里带着一丝感怀，一丝遗憾。
王希之本就是极聪明的人，透过萧谷的神情，再一联想，便猜到了事情的梗概，问道：“世子也认识清风道长？”
萧谷点头道：“我孩童时经常去清风道观，那里离长安很近，我也很喜欢清风道长，虽然他的道袍总是特别脏，好像从来都没清洗过。”
王希之莞尔一笑，问道：“世子，可想听听这两位师兄弟的故事？”
萧谷自然点头，王希之便娓娓道来，将她所知道的那些往事一一说起，从两位道人年轻时的故事，一直到如今天各一方生死相隔，说了许久许久。
茶水已经凉透，萧谷听完最后一个字，依旧端起瓷杯喝个干净。
这对师兄弟很难得，一个隐姓埋名远赴他乡，另一个为了国运呕心沥血，虽然选择不同的道路，但是他们抱着同一个希望，只是如今阴阳两隔再也不见，不知那个留在长安城外清风观里的老道士会如何自处。
“王姑娘，我想带一件清云道长的遗物回长安，交给清风道长。”萧谷认真地说道。
王希之温言道：“世子有心，这件事我会安排。”
竹屋内的气氛有一些沉郁，王希之看着萧谷的双眼，缓缓说道：“世子，刚才我提起过，当初清风道长去往大唐，是因为他看好晋王，而在清云道长仙去前，他曾告诉我，他更看好如今的你，更说将来大唐的气运，多半会落在你身上，不知你是如何想的？”
萧谷静静地望着王希之，心中有些震惊，当然是因为那个老道士给自己如此高的评价，同时他又有些不解，王希之与自己相识不久，但她在自己跟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显得十分直白。
他凝视着王希之清澈的眼神，他知道这里面藏着很多心思，所以他想看个究竟。
面前这个诗书浸染、气质芳华的女子，如此姿态究竟是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