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飘荡在江面上，莫山影站在船头，神情很忧伤。
大多时候，他都是一个乐天派，很少会有愁眉苦脸的表情，可是眼下他那张脸仿佛苦瓜一般，活脱脱一个怨妇的模样。他不是为前途担忧，只要一想起自己空空的荷包，他的表情就能更苦几分。
这应该是他辈子最后悔的一次承诺。
当时答应请北蒙吃饭，他本以为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可是真正当他见识到北蒙的饭量，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的荷包要遭殃了。那是在佑京，他带着北蒙去城里吃饭，几个人早上去的，一直吃到月上树梢，北蒙依旧兴致勃勃，可他都快哭出来了。
这顿饭安排在佑京城里最好的李月楼，花了一百七十五两银子，莫山影这些年浪迹江湖，又不干杀人越货的事情，哪存得了多少银子，荷包里是他全部的积蓄，拢共只有七十多两，最后结账的时候，他在店小二不善的目光下喏喏半晌，还是同行的牧野帮他付了剩下的银两。
那一刻他简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更让他生不如死的是，离开李月楼之后，北蒙轻声嘟囔了一句还没吃饱，他险些一口老血吐了出来。
所幸北蒙最后还是安慰了他一句，并对他这种倾囊请客的行为表示极高的赞誉。
莫山影一脸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可面对北蒙这种单线条的神仙他还能说什么？只能说你开心就好。
回到大船上，他第一眼就看到幸灾乐祸的萧谷，一脸可爱笑容的萧琰还有忍俊不禁的苏樱，大家一起欢迎他的归来，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那份苦楚真是无法言说。
所以这几天他一直都很悲伤，想着自己空荡荡的荷包，想着将来身无分文的日子，他忽然觉得这世间实在太不友好了。
大船离了清河国境，再往前走便进入大陆东南方向的南陈，牧野在边境处换了关防，大船便顺着大江继续东行，往前行了一天一夜到了罗津渡口，算是到达漫漫行程的终点。萧谷带着其他人下船开始走陆路，这艘载着他们走了数千里路途的九段庄商船也开始返航。
南陈偏安一隅，是个佛教极度兴盛的国度，有诗曾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由此可见一斑。在这个闲适悠然的国家里，处处可见规模不一的佛寺，至于僧人更是随处可见。
入罗定州城后，来到客栈门口，一路同行的苏樱忽然提出分别。
其时正值中午，天气有些阴沉，乌灰色的云朵沉甸甸地悬在头顶，恰如众人此时的心情。
萧琰很不舍，这路上早已和苏樱成了无话不说的姐妹，年轻女子性情相投，关系升温得极快，所以此刻苏樱一说要走，早前向萧谷承诺不再哭的凤麒郡主又湿了眼眶。
牧野也觉得很可惜，虽然不常交流，可是苏樱医术极为精湛，即便她看起来是那么年轻，但对医术的领悟令他十分激赏，偶尔彼此印证一番，便能解决他不少疑惑。但他很清楚彼此的身份，所以此刻只是带着祝福地望着苏樱，却没有多言。
众人心思不一，但当苏樱说出那句话，他们的目光都停留在萧谷身上。
萧谷看着阴沉的天幕，从牧野手里拿过一把竹伞，对苏樱温和地笑道：“那我送送你吧？”
“好。”
两人漫步走上宽阔的长街，众人望着他们极为登对的背影，一时间心生感慨。
萧琰静静地叹道：“其实她真的很适合哥哥。”
牧野沉声道：“要下雨了，咱们先住进客栈吧，狄泉，你跟着殿下，不要暴露行踪。”
长街上，因为天气的原因，路人逐渐稀少，大多也是脚步匆匆，唯有萧谷和苏樱并肩漫步，显得很是悠闲自在，然而两人之间长时间的沉默，说明气氛并非那么轻松。
“你打算去哪里？”萧谷终于开口说道。
苏樱望着逐渐寂寥的长街，微笑道：“随便。”
“随便其实是很难的。”萧谷道。
“其实也不难，因为我知道自己要什么，虽然这个过程会漫无目的，但对我来说并不难，无非是用双脚来寻找每一个机会。”苏樱轻轻淡淡地说着，她的脸上始终挂着温婉的笑容。
“你比我强，因为我还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萧谷苦笑。
“其实你知道，只是你不愿承认。在大江上，你说过很多愿望，这些愿望综合起来，便是你最终想要的。”苏樱缓缓说道，转头看着萧谷，目光中有一抹温柔。
他们在漫长的旅途中聊过很多次，说了很多各自的故事。苏樱之于萧谷，不同于他认识的其他女子。她不同柳青女那般跳脱明快，也不似王希之那般聪敏豁达，更不像宁柔那样清冷孤傲，她很知性，很温婉，就像一剂泛着清香的温补汤药，能缓缓渗进人的内心里，让人感觉到由衷的温暖和舒适。
就像萧谷第一眼看到她时的模样，穿着一身柔美的衣服，温婉地站在自己跟前，给了自己绝望之后的希望，那印象是如此深刻，此生都无法磨灭。
“其实我有时候也很羡慕你。”萧谷呼出一口气，微笑着说道。
苏樱摇摇头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浪迹天涯四海为家是不是？也许你是这么想，但每个人的生活不一样，向往的东西就不一样。你想拥有我这样的生活，我又何尝不想拥有你的生活？安宁稳定，对于我来说比什么都好。”
萧谷轻声说道：“大抵是这个意思，你比我看得更透一些。”
苏樱道：“那可不敢当，其实我很想知道，你究竟在犹豫什么？”
“犹豫？”萧谷喃喃反问。
苏樱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认真地说道：“你讲了很多自己的故事，可我看到的只有犹豫两个字。你想为娘亲报仇，却碍于对方势力错综复杂，不能下定决心一剑荡开。你想重拾晋王武勇，让大唐铁骑踏遍天下，却又顾念晋王，不愿忤逆他的选择。你想改变如今大唐的局势，却又受到各方的掣肘。不错，你考虑的都是现实存在的原因，可是你为什么不能做出一次决定？”
她顿了顿，有句话本来不想说，可还是说了出来：“就连感情你也一直在犹豫，萧谷，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这句话让萧谷沉默下来，苏樱说的都是事实，他确实在很多事情上犹豫，顾忌太多，羁绊太多，让他很难做出抉择。
苏樱叹道：“你好像在害怕什么，在逃避什么，在世间走来走去，始终无法沉淀下来。”
萧谷抬眼望着天，淡淡道：“朝长衫曾说我是多愁善感，好像被他说中了，一个男人确实不能这样。”
苏樱苦笑道：“倒也不至于如此，从你奔赴苍梧山那次来看，你是一个能下决心的人，但这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你察觉到实在的威胁，你就会变成一个杀伐果断的人。若非如此，你会选择观望。所以你需要更多的动力，一直推着你前行。你自己想想，幽居王府二十年，你是为了自己变得强大，根源在于你娘亲的去世。去寻药，是想帮你父王解毒。这次来南陈，也是为你妹妹求学的事情。从始至终，你并未替自己考虑过。所以你不是不知道想要什么，而是没想过自己要的是什么。”
“这样做人，太累。”
苏樱带着一丝怜惜望着萧谷，忽地伸出手抚过他的脸庞，轻声呢喃道：“萧谷，南陈佛寺众多，每间寺里都有怒目金刚，他们手里拿的利剑，是用来斩断光阴，斩断世间一切羁绊，你也要有这样一把剑，才能斩出你自己的人生。”
萧谷抬起手臂，握住苏樱柔软的手掌，认真地说道：“谢谢。”
苏樱温柔一笑，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说道：“其实说真的，我有些喜欢你。”
萧谷心中一暖，道：“从见到你第一面起，我就知道自己很喜欢你。”
苏樱叹道：“可是我终究要离开。”
“我知道。”萧谷握紧她的手，有些用力，道：“但这只是短暂的分别，不用太久，你就会再次见到我。”
苏樱忽然说了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话：“当初离开东晋，我对父亲说过，让他给我三年时间，这三年里无论我能否找到亲生父母，三年之后我都不会再想起这件事。”
萧谷这一刻很快明白过来，对苏樱笑着说道：“那我就等三年。”
苏樱心里觉得很欣慰，因为她终于确认，萧谷是一个懂自己的人。即便他是晋王世子，能调动足够庞大的力量，也没有说出帮自己寻找父母，这说明他理解自己。对于苏樱来说，三年之期是一个承诺，也是对丢下自己十八年未见的亲生父母的交代。
只有过了这一关，她才能彻底放下这段涉及血缘的往事。
所以她笑得很开心，但又少不了一抹伤感，缓缓说道：“那我走了。”
萧谷取出一块很小的纯金令牌，交到苏樱的手里，嘱咐道：“这是我私人的令牌，不管你遇到什么麻烦，就近找到一个大城，城里必然有一家九段庄，你只要拿出这块令牌，他们就能帮你解决麻烦。”
苏樱接过令牌，莞尔道：“这是聘礼？”
萧谷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道：“这只是信物，聘礼哪会这么寒酸。”
苏樱点头道：“那我就收下了，我得走了，再见。”
萧谷将竹伞也交到她手里，苏樱接过之后，向前走出几步，忽然回身猛地跑过来，一把紧紧地抱住萧谷，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呢喃了一句话。
萧谷感受着那股清香，看着已经远去的苏樱，心中怅然若失。
雨幕终于飘起，苏樱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诗意的雨帘中，但是萧谷心里依然存着她的清香，耳边依然回荡着她轻柔的话语。
“我的心里住着一个人，他的名字叫萧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