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你别担心，师父跟我拍着胸脯保证过，这药绝对能祛除你体内沉郁十年之久的毒素。”
有些闷热的房间里，萧谷端着瓷碗，小心翼翼地吹着气，然后走到床边，看着床上双眼紧闭面色微白的晋王，神情有些复杂。
侍婢们都被他撵走了，就连萧琰和管家，也只能在院外候着，这个时候，他不想让任何人打扰自己。药已经煎好，但是在晋王服下之后，他还要用王道真气帮助晋王运转药力，因为现在处在昏迷中的晋王显然没法自己做到这一点。
很轻很浅的一碗药，糅合了无数种珍稀药材，还包含着萧谷几年的努力和奔波。
“你也真是不让人省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刚配齐这服药，你又莫名其妙地昏迷过去，就是不知道接下来我又要花几年时间去帮你解决这个问题。你好歹是堂堂晋王，能不能不要像幼童一样，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
此刻的萧谷显得很絮叨，就像一个老人，颇有点怒其不争的意思在里面。
他将晋王扶起来，靠在枕头上，然后就端着碗，左手施力撑开他的嘴巴，但是药碗刚刚靠过去，正要将药倒下去，晋王的头忽然轻轻一歪，一碗药就被碰歪倒在了被子上。
萧谷却是一点都不惊讶，他回身拿了把椅子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依旧双眼紧闭的晋王。
良久过后，本应该处在昏迷中的晋王竟然缓缓睁开了双眼，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老头，你挺能装的呀。”萧谷没好气地说道。
“臭小子，你是怎么发现的？”
晋王从萧谷手里接过汗巾，擦了擦身上被药打湿的地方，他觉得自己掩饰得挺好，家里人也没有发现自己的破绽，却是不知道萧谷是如何看出来自己是装病的。
“我刚到家的时候还没看出来，只是今天仔细一想，越来越觉得这事透着诡异。首先是管家就有点不对劲，看起来他还挺着急的，但是你都病成这样了，他还能那么稳健，还能有条不紊地处理府中的事情，这难道不诡异？其次，秦北归说你是被高人暗算，晋王遇刺，这是多大的事情，他为什么不向朝廷禀报？凭他手底下那几个人，能查出个什么来？昨天我遇见宁王，发现他对你的具体情况一无所知，还以为你只是普通生病，那么朝堂上下自然也是这么想的了。晋王遇刺，朝堂居然没激烈的反应，还不能说明点什么？”
萧谷越说越来气，他实在不明白晋王闹这么一出是为了什么？要不是在万花楼里收获意外之喜，自己又得跑一趟梧州，这一来一回得耽误多少功夫？
晋王见萧谷动了真怒，便笑呵呵地下床来，穿好衣服起身走了走，叹道：“你以为我容易么？这么大年纪了，一躺就是这么多天，不能说话不能动，连酒都不能喝，你以为我舒服呢？”
“你那是自找的。”萧谷毫不留情地说道。
“可也是为了你好，你小子不领情就算了，还反过来指责老子，哪有你这样当儿子的？”晋王被说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当即驳斥道。
“为了我好？你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就是想把我从外面叫回来？”萧谷道。
晋王很光棍地承认道：“不错，我就是要你回来，反正你现在也回来了，这事儿就揭过去吧。你现在好歹是个男人了，能不能别这么婆婆妈妈的，一点男子汉的气概都没有，反倒是显得很小鸡肚肠。”
“我小鸡肚肠？老头，你不觉得你这样很无耻？你知不知道我回来这一路上多担心，生怕你挺不住就嗝屁了，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对得起我死去的娘？”萧谷站起身来，和晋王争锋相对道。
“对不起你娘？合着老子在你眼里，只是你娘的附属品！臭小子，你今儿不给我说清楚，信不信老子狠揍你一顿？”晋王被萧谷一连串的嘲讽激怒了，一时间气得脸红脖子粗。
“我有说错？你好端端的在家里待着，没事骗我做什么？你还好意思说我娘，要不是因为当年你的那些破事，我娘会死？”萧谷瞪大双眼，迎着晋王愤怒的眼神。
“我骗你不是为你好？你没事捣鼓什么药，老子好好的，能有什么事，要你这个臭小子瞎操什么心？你妹妹天天在家里望眼欲穿，生怕你在外面出了什么事，你对得起她吗？”
“你别扯开话题！我问你，我娘为什么会死？”
萧谷一声怒吼，却是将晋王震得呆在那里。
“你娘……你娘是病重去世的，这是你亲眼所见的。”
晋王的声音突然弱了下去，这一刻他沧桑的眼神是如此复杂，整个人仿佛突然就老了十岁一般。
“你要为大唐打天下，你要做千古人物，你日日夜夜在外征战，我娘就整天在家里以泪洗面，一年都见不到你一次！十年前一线天一战，外面都在传说唐军大败，你被那个叶提义枭首于阵前，我娘一夜之间青丝变白发，红粉似骷髅！好，你赢了，唐军纵横于天下，可是回来没半年，你就沉沦太平河上，夜夜忘返于酒楼花船，在那时候你可去看过她一眼！我娘本就体弱，被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腾，还能剩下多少元气！萧乾山，我告诉你，我娘是被你活活折腾死的！你心里只有大唐，只有你死去的大兄，只有这江山和基业，你心里何曾有过她？你告诉我，你何时在乎过她！”
萧谷说完这番话，似乎抽去他全身的力气，双手在微微颤抖，眼眶里早已是一片赤红。
房间里无言的沉默。
许久之后，萧谷用很艰涩的声音说道：“我本以为我不会再怪你了，上次吵过之后，我以为我原谅了你，但是我没想到，整整十年，你还是这样，你一切都是为了大唐考虑，却从来没想过，你自己的女人，你自己的儿女。”
“我没有。”
晋王很久很久才说出这几个字。
“我不想再重复地纠葛这个问题，既然你不愿意解去身上的毒，那就算了。只不过，从今往后，你不要再管我的事情，以后的路我自己走。”
晋王看着欲离去的萧谷，觉察到他语气里的那丝决绝味道，抬起左手说道：“你等一下。”
萧谷停下脚步，依旧目视前方。
晋王走到窗前书桌边，坐了下去身子靠着书桌，拿起书桌上那个铁山石砚，端详着上面纯黑的墨色，缓缓说道：“萧乾山一生，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讲究的是堂堂正正做人，但是对于你娘，我确实愧疚良多。其实你说得对，我这半辈子把所有心血都放到了大唐这两个字上，忽略了其他太多的东西。当初热血涌动，只想将你爷爷的心愿发扬光大，为大唐打下一片大大的江山。”
萧谷紧紧咬着双唇，没有回头。
“人生在世，诸般皆苦。我知道你也很苦，从小就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待长大后又一心想重振这座王府的雄风，所以你拼命地修文习武，半夜还躲在自己的院子里跟那棵树过不去，身上从来没有少过伤，不是胳膊就是后背，一道道伤痕我都看在眼里。这几年一直想为我解毒，所以才不顾你师父定下的二十五岁之前不可远行的规矩，硬要拖着我这把老骨头往前奔。可是，萧谷，你有没有想过，很多事情是不能打破现有局面的。如果我不愿意，你以为他们当初真的可以对我下毒？你不要忘记，当时整个大唐的军权都掌控在我手里，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坐上那个位置。”
晋王平静地叙说着，仿佛在讲述与自己无关的陈年旧事。
“那他们为什么敢下毒？”萧谷的声音很低沉。
“因为我那个大兄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这种毒对我不致命，更清楚我手中的实力，所以他要试探我。如果我反抗，那么他或许会退位让贤或许会鱼死网破，可是我默默地承受，他自然就明白了我的心意。中毒与否，这其实无法对当时的局势产生实质的影响，只能看出我对这件事的态度。而今天，能否解毒，同样不会改变现今的大势，改变的只是晋王府和皇宫之间的应对。我不想你卷入这样的纷争中，你和萧瑭，与我当初和大兄不同。二十年前我们一同起事，十年征伐，我们兄弟二人之间已经有了太深的牵扯和纠葛，十年前那场酒宴，只不过是一个临界点罢了。我不希望你走我的老路，明白吗？以你现在的身份地位，才情修为，天下哪里去不得？这样多好啊，我一辈子都想过这种生活，可是欲求而不得。”
“长安城对我来说，永远只是一座牢房。”
“困住我的不是身上的毒，也不是敌人的刀，而是身体里流淌的血，和心中的大唐这两个字。”
萧谷转过身，看着晋王苍老的面庞，忽然记起他今年不过才四十五岁。
他忽然明白了那四个字的意思，明白了什么叫做人生皆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