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明，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项王渡淮，骑能属者百馀人耳。项王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④，田父绐⑤曰“左”。左，乃陷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馀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⑥，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向⑦。汉军围之数重。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于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⑧，遂斩汉一将。是时，赤泉侯为骑将，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⑨数里，与其骑会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曰：“如大王言。”
【注释】
①深堑：挖深壕沟。
②诣：往，到……去，此处为逼近的意思。
③奈若何：把你怎么办。
④田父：老农。
⑤绐：读dài，同“诒”，欺骗、欺诈的意思。
⑥快战：痛快地打一仗。
⑦四向：面向四方。
⑧披靡：原指草木随风倒伏，此处比喻军队溃败。
⑨辟易：倒退的样子。
【译文】
刘邦也打算率军西归。张良、陈平劝他说：“大王已拥有大半个天下，诸侯也都归附于您。楚军疲敝，粮食已经断绝，这正是上天灭亡楚国的时机啊！我们不如趁此机会消灭它。现在，您放过楚军不去攻打，这是‘养虎给自己留下祸患’啊！”刘邦听取了他们的意见。
汉王五年，刘邦率军追击项羽到阳夏南面后，就停止进军，与韩信、彭越约好时间，一起进攻楚军。刘邦到达固陵时，韩信和彭越率领的军队都没如约前来会合。楚军攻打汉军，大败汉军。刘邦只好逃回营垒，深挖壕沟，独自坚守。刘邦对张良说：“诸侯不遵守盟约，怎么办呢？”张良说“楚军将要被消灭了，可韩信、彭越等人还没有得到封地，他们自然不会来的。大王如果能跟他们共分天下，他们马上就可以到达；如果不能，那么天下事就难以预料了。您如果能把从陈县以东直到海滨的地区全部封给韩信；把睢阳以北直到谷地的土地划给彭越，让他们各自率军对楚军作战，那么楚军就很容易被打败。”刘邦说：“很好。”于是，刘邦就派使者去对韩信和彭越说：“你们合力攻打楚军，楚军被消灭后，自陈县以东到海滨的土地划给齐王（韩信），从睢阳以北至榖城的地盘给相国（彭越）。”使者达到后，韩信和彭越都回报说：“请下令让我现在就率军攻打楚军。”韩信从齐国起兵。刘贾率领的军队从寿春一同进兵。他们屠戮了城父，到达垓下。大司马周殷背叛楚军，率领舒城的军队屠戮了六地，兼并了九江的军队，并跟随刘贾、彭越到垓下会合，进逼项羽率领的军队。
项羽在垓下筑壁垒驻扎军队，兵员短缺，粮食已尽。汉军和诸侯率领的军队把垓下围了好几重。夜里听到汉军四面都唱起了楚地的民歌，项羽大惊，说：“汉军难道把楚国都占领了？为何有这么多楚国人呢！”项羽在夜间起来，到帐中饮酒。有个叫虞姬的美人因经常得到项羽的宠幸而跟随在他身边；还有一匹名叫骓的骏马，项羽经常骑着它四处征战。于是，项羽慷慨悲歌，自己作诗：“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唱了好几遍，美人作诗应和。项羽哭着，流下了几行热泪，左右的人都跟着哭泣，悲伤得抬不起头来。
于是，项羽跨上战马，带领麾下八百多骑兵，准备趁夜突出重围，向南急驰而逃。天快亮时，汉军才发觉楚军突围了。刘邦命令骑将灌婴带领五千骑兵追击他们。项羽渡过淮河时，能跟上的骑兵只有一百多人。项羽来到阴陵，打听道路，问一位耕田的老汉。老汉骗他，说：“向左。”项羽率军向左走，结果陷进了大沼泽地里。因此，汉军追上了项羽。项羽于是又率军向东突围。来到东城时，他身边只剩下二十八个骑兵。汉军骑兵在后面追赶的却有几千人。项羽估计这次难以逃脱，就对他的骑兵说：“我起兵至今已有八年，身经七十多次战斗，阻挡我的都被我攻破消灭，跟我交战的都被我征服，从未失败过，于是称霸而拥有天下。可如今，我竟被困在这里。这是上天要灭亡我，并不是我作战的过失造成的。今天，我必定要决一死战。我希望为各位痛快决战，一定要连胜三次，让各位突出重围；斩杀敌将，砍断敌军军旗，好让各位知道是上天要灭亡我而不是我作战的过失造成的。”于是，项羽将二十八个骑兵分成四队，分别向四个方向突围。汉军将他们包围了好几层。项羽对手下骑兵说：“我要为你们杀掉一名汉军将领。”他命令骑兵向四方奔驰而下，约定到山东边分三处会合。于是，项羽大声呼喊着奔驰而下。汉军纷纷后退。于是，他轻易斩杀了一名汉将。当时，杨喜为骑兵将领，率军追击项羽，项羽瞪着眼睛向他大吼，杨喜连人带马都受了惊吓，后退逃跑了好几里地。项羽与他的骑兵会合成三处。汉军不知道项羽在哪里，也兵分三路，重新包围了楚军。项羽奔驰到汉军中，又斩杀了汉军的一名都尉，杀死了几十个上百个汉军骑兵，重新聚集起他的骑兵时，发现只损失了两名骑兵。于是，项羽对他的骑兵们说：“怎么样？”骑兵们都佩服地说：“确实像大王说的那样。”
【原文】
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檥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乃谓亭长曰：“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馀创，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①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汝德②。”乃自刎而死。
王翳取其头，馀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最其后，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五人共会其体，皆是。故分其地为五：封吕马童为中水侯，封王翳为杜衍侯，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防侯，封吕胜为涅阳侯。
项王已死，楚地皆降汉，独鲁不下。汉乃引天下兵欲屠之，为其守礼义，为主死节③，乃持项王头视鲁④，鲁父兄乃降。始，楚怀王初封项籍为鲁公，及其死，鲁最后下，故以鲁公礼葬项王榖城。汉王为发哀，泣之而去。
诸项氏枝属⑤，汉王皆不诛。乃封项伯为射阳侯。桃侯、平皋侯、玄武侯皆项氏，赐姓刘。
【注释】
①购：悬赏征求。
②为汝德：送给你点儿好处。德，恩德的意思。
③死节：此处指为节操而死。
④视：通“示”，给……看。
⑤枝属：宗族。
【译文】
于是，项羽想向东渡过乌江。乌江亭长划着船前来送他，劝他说：“江东地方虽小，但也有方圆千里，民众有几十万人，也足以称王。希望您赶快渡江。现在，只有我有船，即使汉军来了，也无法渡江。”项羽笑着道：“上天要灭亡我，我还渡什么江呢！况且，我带着八千名江东子弟渡江西进，如今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回去，即使江东父老兄弟可怜我而拥立我为王，我又有什么面目去见他们呢？即使他们不说什么，我难道不内心惭愧吗？”于是，项羽对亭长说：“我知道，您是一位长者。我骑这匹马已经五年了，所向无敌。它曾经日行千里，我不忍心杀掉它，就把它赏赐给您吧！”于是，项羽命令骑兵们都下马步行，手持短兵器与汉军接战。项羽独自一人就杀死了几百名汉军士兵。项羽身上也有十几处伤。回头看见汉军骑兵中的骑司马吕马童时，他大声说：“你不是我的老朋友吗？”吕马童面对项羽，指给王翳说：“他就是项羽。”项羽又说：“我听说刘邦为得到我的人头出价一千金，封赏一万户，我把这个好处送给你吧！”于是，项羽自刎而死。
王翳割取了项羽的头颅。其余的汉军骑兵相互厮杀，争抢项羽的尸体。结果，自相残杀的有几十人。最终，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到项羽的一部分尸身，五个人把所得尸身合在一起，正好是项羽的全身。于是，刘邦把悬赏的封地分成五份：封吕马童为中水侯，封王翳为杜衍侯，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防侯，封吕胜为涅阳侯。
项羽死后，楚国各地投降了刘邦，只有鲁地不投降。刘邦于是率领军队准备血洗鲁地。因为，鲁地人恪守礼义，为君主誓死守节，于是刘邦派人拿着项羽的头给鲁地人看。鲁地的百姓这才归降。当初，楚怀王初封项羽为鲁公，等到他死后，鲁地又是最后投降。于是，刘邦以鲁公的礼节把项羽安葬在榖城。刘邦为他发丧致哀，哭祭一番，然后离去。
项氏宗族的各个支属，刘邦都没有诛杀，刘邦还封项伯为射阳侯。此外，桃侯、平皋侯、玄武侯都属项氏宗族，刘邦赐他们姓刘，以示亲近。
【编后语】
项羽不是帝王，但在秦朝灭亡到汉朝建立这几年间，他是天下诸侯的盟主，是事实上的帝王。司马迁充分肯定他的反秦功绩，因而在写本纪时破例为项羽作本纪，位列秦始皇本纪后，并对其成败给予了相当中肯的评价。本篇选取了项羽一生中最为精彩、最能体现其英雄气概的部分，省略了项羽的身世、汉元年、汉二年发生的事，以及司马迁的评价。因此，我们在阅读此篇时不仅可以领略到其英雄事迹，还能感悟到司马迁破例为项羽作本纪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