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楚汉久相持未决，丁壮苦军旅，老弱罢转漕①。项王谓汉王曰：“天下匈匈②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汉王笑谢曰：“吾宁斗智，不能斗力。”项王令壮士出挑战。汉有善骑射者楼烦③，楚挑战三合，楼烦辄射杀之。项王大怒，乃自被甲持戟挑战。楼烦欲射之，项王瞋目叱之，楼烦目不敢视，手不敢发，遂走还入壁，不敢复出。汉王使人间问之，乃项王也。汉王大惊。于是项王乃即汉王相与临广武间而语。汉王数之，项王怒，欲一战。汉王不听，项王伏弩④射中汉王。汉王伤，走入成皋。
项王闻淮阴侯已举河北，破齐、赵，且欲击楚，乃使龙且往击之。淮阴侯与战，骑将灌婴击之，大破楚军，杀龙且。韩信因自立为齐王。项王闻龙且军破，则恐，使盱台人武涉往说淮阴侯。淮阴侯弗听。是时，彭越复反，下梁地，绝楚粮。项王乃谓海春侯大司马曹咎等曰：“谨守成皋，则汉欲挑战，慎勿与战，毋令得东而已⑤。我十五日必诛彭越，定梁地，复从将军。”乃东行击陈留、外黄。
外黄不下。数日，已降，项王怒，悉令男子年十五已上诣城东，欲坑之。外黄令舍人儿年十三，往说项王曰：“彭越强劫外黄，外黄恐，故且降，待大王。大王至，又皆坑之，百姓岂有归心？从此以东，梁地十馀城皆恐，莫肯下矣。”项王然其言，乃赦外黄当坑者。东至睢阳，闻之皆争下⑥项王。
汉果数挑楚军战，楚军不出。使人辱之，五六日，大司马怒，渡兵汜水。士卒半渡，汉击之，大破楚军，尽得楚国货赂。大司马咎、长史翳、塞王欣皆自刭汜水上。大司马咎者，故蕲狱掾，长史欣亦故栎阳狱吏，两人尝有德于项梁，是以项王信任之。当是时，项王在睢阳，闻海春侯军败，则引兵还。汉军方围钟离眛于荥阳东，项王至，汉军畏楚，尽走险阻。
是时，汉兵盛食多；项王兵罢食绝。汉遣陆贾说项王，请太公，项王弗听。汉王复使侯公往说项王，项王乃与汉约，中分天下。割鸿沟以西者为汉，鸿沟而东者为楚。项王许之。即归汉王父母妻子。军皆呼万岁。汉王乃封侯公为平国君。匿弗肯复见⑦。曰：“此天下辩士，所居倾国⑧，故号为平国君。”项王已约，乃引兵解而东归。
【注释】
①罢转漕：由于水陆运输而疲惫。“转”，车运。“漕”，船运。
②匈匈：动乱，纷扰。
③楼烦：此处借指善于骑射的士卒。
④伏弩：指埋伏的弓箭手。“弩”，一种带机关的弓。
⑤毋令得东：不要让汉军得以东进。
⑥争下：争着降服。
⑦匿弗肯复见：意思是让侯公隐藏起来，汉王不肯再见到他。一说是侯公藏起来不愿再见汉王，表示不图封赏。
⑧所居倾国：意思是因侯公口才好，他住在哪儿就会使人家的国家倾覆。
【译文】
楚汉两军相持了很长时间都没决出胜负，导致壮年男子苦于常年征战，老弱之人疲于水陆运输。项羽对刘邦说：“天下好几年不得安宁，是因我们两人争夺天下，我想与你单挑，决一雌雄，以便不要让天下百姓跟着受苦。”刘邦笑着推辞，说：“我只斗智，不斗力。”项羽命人出阵挑战。汉军中有位擅长骑射的楼烦人，楚军挑战了好几个回合，他都把他们射死了。项羽大怒，亲自披上盔甲手持大戟挑战。楼烦人想射项羽时，项羽瞪着眼睛，大声呵斥，结果那个楼烦人不敢正视项羽，不敢放箭，转身逃回了营垒里，再也不敢出来。刘邦派人去打听，才知道是项羽亲自出战。刘邦大吃一惊。于是，项羽就靠近刘邦在广武的两军阵前对话。刘邦数落项羽时，项羽大怒，想跟他决一死战。刘邦不答应，项羽暗伏弓箭手射中了他。刘邦受伤，逃进了成皋。
项羽听说韩信已经攻下河北，打败了齐国和赵国，且准备进攻楚国，就派遣龙且率军前去迎击。韩信与龙且作战时，骑将灌婴趁机率军进攻，大破楚军，杀死了龙且。韩信自立为齐王。项羽听说龙且兵败，很惊恐，就派盱台人武涉前去游说韩信。韩信不听。此时，彭越再次反叛，攻下梁地，断绝了楚军的军粮。项羽于是对海春侯大司马曹咎等人说：“你们谨慎地守住成皋，即使汉军挑战，你们也千万不跟他们作战，只要不让汉军东进就行了。我15天之内一定要诛杀彭越，平定梁地。到时，我再回来跟你们会合。”于是，项羽率军向东进军攻打外黄和陈留。
外黄攻打不下。过了几天，汉军守军投降。项羽愤怒，命令城中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全部到城东去，准备将他们活埋了。外黄县令舍人的儿子才十三岁，他前去劝说项羽说：“彭越强行劫持外黄人，外黄人很害怕，才暂时向他投降。他们期待着大王到来。大王来了，却要把他们全部活埋。这样，老百姓怎么会归附您呢？从这里向东，梁地十多座城池都会害怕，再也没人肯投降您。”项羽认为他说得对，就赦免了那些即将被活埋的外黄人。项羽率军向东直到睢阳。听说此事的人全都争着归附他。
汉军多次向成皋的楚军挑战，楚军坚守不出。刘邦派人连续五六天侮辱楚军，大司马曹咎被激怒，率军渡过汜水。楚军刚渡到一半时，汉军发起进攻，大败楚军，尽数争夺了楚军的财物。
大司马曹咎、长史董翳、塞王司马欣都在汜水岸边自杀。大司马曹咎原来是蕲县的狱掾，长史司马欣是以前的栎阳狱吏，两人都曾有德于项梁，所以项羽很信任他们。此时，项羽正在睢阳，听说曹咎兵败，立即率兵赶回来。汉军正在荥阳东面围攻钟离眛。项羽赶到后，汉军畏惧楚军，全部逃进了险峻的山中躲藏去了。
这时，刘邦的兵势很盛，粮食充足，而项羽率领的军队却疲惫不堪，粮食也快吃光。刘邦派遣陆贾去劝说项羽，请他放了刘太公。项羽不答应。刘邦又派侯公去劝说项羽。项羽想了想，与刘邦订约，把天下从中间分成两半，划定鸿沟以西土地归汉，鸿沟以东地区归楚。项羽同意了这个方案，随即归还了刘邦的父亲和妻子。军中都高呼万岁。刘邦于是封侯公为平国君。
侯公却躲起来不肯见刘邦。刘邦说：“这是天下有名的辩士，所到之处可以倾国，所以才封给他平国君的称号。”项羽接受盟约以后，就率军向东撤走了。
【原文】
汉欲西归，张良、陈平说曰：“汉有天下太半，而诸侯皆附之。楚兵罢食尽，此天亡楚之时也，不如因其机而遂取之。今释弗击，此所谓‘养虎自遗患’也。”汉王听之。
汉五年，汉王乃追项王至阳夏南，止军，与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越期会而击楚军。至固陵，而信、越之兵不会。楚击汉军，大破之。汉王复入壁，深堑①而自守。谓张子房曰：“诸侯不从约，为之奈何？”对曰：“楚兵且破，信、越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与共分天下，今可立致也。即不能，事未可知也。君王能自陈以东傅海，尽与韩信；睢阳以北至榖城，以与彭越。使各自为战，则楚易败也。”汉王曰：“善。”于是乃发使者告韩信、彭越曰：“并力击楚，楚破，自陈以东傅海与齐王，睢阳以北至榖城与彭相国。”使者至，韩信、彭越皆报曰：“请今进兵。”韩信乃从齐往。刘贾军从寿春并行，屠城父。至垓下。大司马周殷叛楚，以舒屠六，举九江兵，随刘贾、彭越皆会垓下，诣②项王。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③！”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于是项王乃上马骑，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馀人，直夜溃围南出，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