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人或说项王曰：“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项王见秦宫室皆以烧残破，又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①，谁知之者！”说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②，果然。”项王闻之，烹③说者。
项王使人致命怀王。怀王曰：“如约④。”乃尊怀王为义帝。项王欲自王，先王诸将相。谓曰：“天下初发难时，假立诸侯后以伐秦。然身被坚执锐首事，暴露于野三年，灭秦定天下者，皆将相诸君与籍之力也。义帝虽无功，故当分其地而王之。”诸将皆曰：“善。”乃分天下，立诸将为侯王。
项王、范增疑沛公之有天下，业已讲解，又恶负约⑤，恐诸侯叛之，乃阴谋曰：“巴、蜀道险，秦之迁人⑥皆居蜀。”乃曰：“巴、蜀亦关中地也。”故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而三分关中，王秦降将以距塞汉王。项王乃立章邯为雍王，王咸阳以西，都废丘。长史欣者，故为栎阳狱掾⑦，尝有德于项梁；都尉董翳者，本劝章邯降楚。故立司马欣为塞王，王咸阳以东至河，都栎阳；立董翳为翟王，王上郡，都高奴。徙魏王豹为西魏王，王河东，都平阳。瑕丘申阳者，张耳嬖臣⑧也，先下河南郡，迎楚河上，故立申阳为河南王，都雒阳。韩王成因故都，都阳翟。赵将司马卬定河内，数有功，故立卬为殷王，王河内，都朝歌。徙赵王歇为代王。赵相张耳素贤，又从入关，故立耳为常山王，王赵地，都襄国。当阳君黥布为楚将，常冠军，故立布为九江王，都六。鄱君吴芮率百越⑨佐诸侯，又从入关，故立芮为衡山王，都邾。义帝柱国共敖将兵击南郡，功多，因立敖为临江王，都江陵。徙燕王韩广为辽东王。燕将臧荼从楚救赵，因从入关，故立荼为燕王，都蓟。徙齐王田巿为胶东王。齐将田都从共救赵，因从入关，故立都为齐王，都临菑⑩。故秦所灭齐王建孙田安，项羽方渡河救赵，田安下济北数城，引其兵降项羽，故立安为济北王，都博阳。田荣者，数负项梁，又不肯将兵从楚击秦，以故不封。成安君陈馀弃将印去，不从入关，然素闻其贤，有功于赵，闻其在南皮，故因环封三县。番君将梅鋗[11]功多，故封十万户侯。项王自立为西楚霸王，王九郡，都彭城。
【注释】
①衣绣：穿锦绣的衣服。
②沐猴而冠：沐猴戴上人的帽子。此处讥讽项羽徒具人形，不悟人事。
③烹：放在锅里煮死，这是古代的一种酷刑。
④如约：指按先前所说“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的约定办。如，按照、遵循。
⑤恶：讨厌，不乐意。负约：背约。
⑥迁人：被流放的人。
⑦狱掾：读yùyuàn，狱曹的属吏。
⑧嬖臣：读bìchén，指受宠幸的近臣。
⑨百越：种族名，为春秋越国的遗族。楚灭越，越民徙居五岭一带，又徙至福建、广东各地，随地立君，故称百越。
⑩临菑：读línzī，古邑名，亦作临甾、临淄，以城临菑水得名。
[11]鋗：读juān，此处指人名。
【译文】
过了几天，项羽率兵进咸阳，大肆屠杀，杀死了投降的秦王子婴，焚烧了秦朝的宫室，大火烧了三个月都没熄灭。他收罗所有的财产宝物和女人向东归去。有人游说项王：“关中地区有山川阻塞四方，土地肥沃，在这里可以建都称霸。”项王见秦朝的宫室都被烧得残破不堪，加上心中思念故土，想要东归，就说：“人富贵了不回故乡的话，就像是穿着锦绣衣裳在夜间行走一样，有谁知道呢！”游说的人说：“人们说楚国人像是沐猴戴了人的帽子，果然如此啊。”项羽听说后，把这人烹杀了。
项羽派人向楚怀王复命。楚怀王说：“按照盟约行事。”于是，项羽尊奉楚怀王为义帝。
项羽想自立为王，就先封手下的将相们为王，对他们说：“天下刚开始发难时，假借拥立诸侯的后代来讨伐秦朝。然而，亲自披着坚固的盔甲、手持锋利的兵器，率先起义反秦，在野外辛苦达三年之久，灭亡秦朝而平定天下的，这都是各位将相和我的功劳。义帝虽然没什么功劳，但也应当分给他一片土地，让他称王。”诸将们都说：“好。”于是，项羽分封天下，立各位将相为侯王。
项羽和范增担心沛公刘邦会据有天下，但既然已经和解，又怕担上违背盟约的恶名，唯恐诸侯反叛他们，于是暗中商议，说：“巴蜀地区道路险峻，秦朝被贬迁移的人都住在蜀地。我们就说：‘巴蜀地属于关中地区。’立沛公为汉王，统治巴蜀、汉中地区，定都南郑。然后，把关中分成三部分，封秦朝投降的将领为王，用他们来阻隔汉王。”
项羽于是立章邯为雍王，统治咸阳以西地区，定都废丘。长史司马欣，以前当过栎阳狱掾，曾对项梁有恩；都尉董翳是劝章邯投降楚军的人。因此，项羽立司马欣为塞王，统治咸阳以东直到黄河的地区，建都栎阳；立董翳为翟王，统治上郡地区，定都高奴。迁魏王豹为西魏王，统治河东地区，定都平阳。瑕丘人申阳是张耳的亲信家臣，率先攻下河南郡，在黄河边上迎接楚军。项羽立申阳为河南王，建都洛阳。韩王成仍以从前韩国的都城为都城，定都阳翟。赵国将军司马卬平定河内地区，多次建有功劳。项羽立司马卬为殷王，统治河内地区，定都朝歌。项羽迁赵王歇为代王。赵国丞相张耳素来贤明，又跟随楚军入关。项羽立张耳为常山王，统治原先赵国的地区，建都襄国。当阳君英布担任楚将，经常担任楚军先锋。项羽立英布为九江王，定都六城。鄱君吴芮率领百越的军队帮助诸侯，又跟随楚军入关。项羽立吴芮为衡山王，定都邾城。义帝的柱国共敖率兵攻打南郡，多次立功。项羽立共敖为临江王，定都江陵。项羽迁燕王韩广为辽东王。燕国将领臧荼跟随楚军救援赵国，进而又跟随入关。项羽立臧荼为燕王，定都蓟城。他迁齐王田巿为胶东王。齐国将军田都随从楚军共同援赵国，继而又跟随入关。项羽立田都为齐王，定都临菑。以前秦国所灭亡的齐王建的孙子田安，正当项羽渡过黄河援救赵国时，田安攻下济北几座城池，率领他的军队投降项羽。项羽立田安为济北王，建都博阳。田荣多次有负于项梁，又不肯率兵跟随楚军攻打秦国，因此不封。成安君陈馀放弃将印离去，又不跟随入关，但一向听说他很贤明，对赵国有功。项羽听说他在南皮，就把南皮周围的三个县封给了他。番君的将领梅多次立功。项羽封他为十万户侯。项王自立为西楚霸王，统治九个郡，在彭城建都。
【原文】
汉之三年，项王数侵夺汉甬道，汉王食乏，恐，请和，割荥阳以西为汉。
项王欲听之。历阳侯范增曰：“汉易与耳，今释弗取，后必悔之。”项王乃与范增急围荥阳。汉王患之，乃用陈平计间项王。项王使者来，为太牢具①，举欲进之。见使者，详惊愕曰：“吾以为亚父使者，乃反项王使者。”更持去，以恶食食项王使者。使者归报项王。项王乃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之权。范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卒伍②。”项王许之。行未至彭城，疽发背而死。
汉将纪信说汉王曰：“事已急矣，请为王诳楚③为王，王可以间出。”于是汉王夜出女子荥阳东门被甲二千人，楚兵四面击之。纪信乘黄屋车，傅左纛④，曰：“城中食尽，汉王降。”楚军皆呼万岁。汉王亦与数十骑从城西门出，走成皋。项王见纪信，问：“汉王安在？”信曰：“汉王已出矣。”项王烧杀纪信。
汉王使御史大夫周苛、枞公、魏豹守荥阳。周苛、枞公谋曰：“反国之王，难与守城。”乃共杀魏豹。楚下荥阳城，生得⑤周苛。项王谓周苛曰：“为我将，我以公为上将军，封三万户。”周苛骂曰：“若不趣降汉，汉今虏若，若非汉敌也。”项王怒，烹周苛，并杀枞公。
汉王之出荥阳，南走宛、叶，得九江王布，行收兵，复入保成皋。
汉之四年，项王进兵围成皋，汉王逃，独与滕公出成皋北门，渡河走脩武，从张耳、韩信军。诸将稍稍得出成皋，从汉王。楚遂拔成皋。欲西，汉使兵距之巩，令其不得西。
是时，彭越渡河击楚东阿，杀楚将军薛公。项王乃自东击彭越。汉王得淮阴侯兵，欲渡河南。郑忠说汉王，乃止壁河内。使刘贾将兵佐彭越，烧楚积聚。项王东击破之，走彭越。汉王则引兵渡河，复取成皋，军广武，就敖仓食。项王已定东海来，西，与汉俱临广武而军，相守数月。
当此时，彭越数反梁地，绝楚粮食。项王患之，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汉王曰：“吾与项羽俱北面⑥受命怀王，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桮羹。”项王怒，欲杀之。项伯曰：“天下事未可知，且为天下者不顾家，虽杀之无益，只益祸耳。”项王从之。
【注释】
①太牢具：此处指极为丰盛的筵席。古代祭祀或宴会，牛、羊、豕三者齐备叫太牢。具：通“俱”，指都有、齐全的意思。
②赐骸骨：乞身告老，请求退休，告老还乡的意思。古人把做官看作委身于君，年老要求退休叫作乞骸骨。归卒伍：意思是回乡为民。古时户籍以五户为伍，三百家为卒。卒伍，指乡里。
③为王：替您，装扮成您。诳楚：诓骗楚军。“诳”通“诓”。
④纛：读dào，指古时军队或仪仗队的大旗。
⑤生得：活捉。
⑥北面：古时君主见臣下，南面而坐，臣下北面朝见君主，因而北面指称臣的意思。
【译文】
汉三年，项羽多次率军侵夺汉军甬道，导致汉军军粮短缺。刘邦十分恐慌，请求跟项羽讲和，划定荥阳以西地区作为汉国领土。项羽打算答应和解。但是，范增却说：“汉军很容易打败，现在放过他们，不予以消灭，以后肯定要后悔。”项羽于是和范增率军加紧围攻荥阳。刘邦对此十分忧虑，采用陈平的计策来离间项羽和范增之间的关系。项羽的使者来后，刘邦置办了猪肉、牛肉、羊肉都齐全的宴席。侍者端过来时，看到使者便假装惊谔，说：“我以为是亚父的使者呢，怎么是项王的使者呢？”随后，侍者马上撤走宴席，改用粗茶淡饭招待他们。使者回去报告了项羽。项羽怀疑范增和刘邦暗中勾搭，就逐渐削夺了他的权力。范增大怒，说：“天下事大局已定，您自己去治理吧！希望您批准我退休回乡。”项羽答应了范增的请求。还没到达彭城时，范增的背疮发作，死了。
纪信给刘邦献计说：“形势已经很危急，请让我假扮您去蒙骗楚军，您趁机出城。”于是，刘邦在夜里从荥阳东门放出两千名披甲的女子。楚军从四面围攻她们时，纪信乘坐着刘邦的黄屋车，大声喊着说：“城中粮食已尽，汉王请求投降。”楚军听了都高呼万岁。而这时，刘邦带着几十名骑兵从荥阳城西门出城，逃到了成皋。项羽见到纪信后，问：“汉王在哪里？”纪信说：“已经出城了。”项羽一怒之下烧死了纪信。
刘邦派周苛、枞公和魏豹守荥阳。周苛跟枞公商议，说：“魏豹反复无常，我们很难跟他一起守城。”于是，他们合伙杀了魏豹。楚军攻下荥阳城，生擒了周苛。项羽对周苛说：“如果你做我的将领，我任命你为上将军，封你为三万户侯。”周苛骂道：“你还不赶快向汉王投降，汉王会捉住你的，你不是汉王的对手。”项王大怒，烹杀了周苛，又杀死了枞公。
刘邦逃出荥阳后，向南逃到宛县和叶县，得到了九江王英布的帮助。他们一路上收聚散亡的汉兵，汇聚到成皋防守。
汉四年，项羽率军包围了成皋。刘邦逃走，只与滕公从成皋北门出城，渡过黄河逃到了修武，来到张耳、韩信的军中。诸将也陆续逃出成皋，追随刘邦。楚军很快攻克成皋。楚军想向西进攻，刘邦派兵到巩县阻击，迫使他们无法西进。这时，彭越率军渡过了黄河，在东阿攻击楚军，杀死了楚国将军薛公。项羽于是亲自率军东进攻击彭越的军队。
刘邦夺取了韩信的军队，准备渡过黄河，向南发起进攻。郑忠劝阻刘邦，刘邦才作罢，率军坚守河内。他派刘贾率兵帮助彭越，焚烧了楚国积聚的物资。项羽向东打败了刘贾，赶走了彭越。刘邦率军渡过黄河，重新收复成皋，在广武驻军，取敖仓的粮食供应军队。
项羽平定东海后又向西进兵，和汉军都驻扎在广武。两军相持了好几个月。
在这时，彭越多次在梁地反叛，截断了楚军的粮食供应。项羽对此十分忧虑，就制造了一个很高的砧板，把刘太公放在上面，对刘邦说：“如今，你要是不赶快投降，我就把他煮了。”刘邦说：“我和你一起北面受命于楚怀王，说‘相约结为兄弟’，我父亲就是你父亲。如果你一定要烹杀你父亲，就请你也分给我一杯肉汤。”项羽大怒，要杀死刘太公。项伯劝阻说：“天下事还不可预料，再说争夺天下的人不会顾及家人，即使杀了他也没什么用，只会增加灾祸。”项羽听从了他的劝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