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行略定秦地。函谷关有兵守关，不得入。又闻沛公已破咸阳，项羽大怒，使当阳君等击关。项羽遂入，至于戏西。沛公军霸上，未得与项羽相见。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于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项羽大怒，曰：“旦日飨士卒①，为击破沛公军！”
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沛公兵十万，在霸上。范增说项羽曰：“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
楚左尹项伯者，项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张良。张良是时从沛公。项伯乃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具告以事，欲呼张良与俱去，曰：“毋从俱死也。②”张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不可不语。”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惊，曰：“为之奈何？”张良曰：“谁为大王为此计者？”曰：“鲰生③说我曰‘距关，毋内诸侯，秦地可尽王也’。故听之。”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为之奈何？”张良曰：“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不敢背项王也。”沛公曰：“君安与项伯有故？”张良曰：“秦时与臣游，项伯杀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沛公曰：“孰与君少长？”良曰：“长于臣。”沛公曰：“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张良出，要项伯。项伯即入见沛公。沛公奉卮酒为寿④，约为婚姻，曰：“吾入关，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⑤也。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项伯许诺，谓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⑥自来谢项王。”沛公曰：“诺。”于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不如因善遇之。”项王许诺。
沛公旦日从百馀骑⑦来见项王。至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卻。”项王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南向坐。亚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⑧，项王默然不应。范增起，出召项庄，谓曰：“君王为人不忍，若入前为寿，寿毕，请以剑舞，因击沛公于坐，杀之。不者，若属皆且为所虏。”庄则入为寿。寿毕，曰：“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项王曰：“诺。”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于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樊哙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
哙曰：“此迫矣，臣请入，与之同命⑨。”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哙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⑩。项王按剑而跽曰：“客何为者？”张良曰：“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项王曰：“壮士！赐之卮酒。”则与斗卮酒。哙拜谢，起，立而饮之。项王曰：“赐之彘肩。”则与一生彘肩。樊哙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啖之。项王曰：“壮士，能复饮乎？”樊哙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不恐胜，天下皆叛之。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豪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项王未有以应，曰：“坐。”樊哙从良坐。
坐须臾，沛公起如厕，因招樊哙出。
沛公已出，项王使都尉陈平召沛公。沛公曰：“今者出，未辞也，为之奈何？”樊哙曰：“大行不顾细谨[11]，大礼不辞小让。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12]，何辞为？”于是遂去。乃令张良留谢。良问曰：“大王来何操？”曰：“我持白璧一双，欲献项王；玉斗一双，欲与亚父。会其怒，不敢献，公为我献之。”张良曰：“谨诺。”
当是时，项王军在鸿门下，沛公军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则置车骑，脱身独骑，与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等四人持剑盾步走，从郦山下，道芷阳间行。沛公谓张良曰：“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度我至军中，公乃入。”
沛公已去，间至军中。张良入谢，曰：“沛公不胜桮杓[13]，不能辞，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双，再拜奉大将军足下。”项王曰：“沛公安在？”良曰：“闻大王有意督过之，脱身独去，已至军矣。”项王则受璧，置之坐上。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唉！竖子不足与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
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
【注释】
①旦日：明天。飨：用酒食款待，此处指犒劳。
②毋从俱死：不要跟着他一起死。
③鲰生：鲰，读zōu。鲰生，指浅薄愚陋的小人。
④卮：酒器。为寿：古时献酒致祝颂词叫为寿。
⑤非常：此处指意外的变故。
⑥蚤：通“早”。
⑦从百馀骑：带领随从一百多人。骑：骑兵。
⑧玦：读jué，环形而有缺口的佩玉。三：此处表示好几次、多次。
⑨与之同命：跟他共生死。
⑩眥：读zì，“眦”的异体字，眼眶的意思。
[11]大行：此处指干大事。细谨：小的礼节。谨，此处指仪节、礼节。
[12]俎：切肉的砧板。
[13]桮：读bēi，“桮”通“杯”，盛饮料的器皿。
【译文】
项羽率军向西行进攻取秦朝的土地。函谷关有军队把守，他们不能进入。又听说刘邦已经攻破咸阳，项羽大怒，派当阳君等人率军进攻函谷关。项羽于是进入关中，到达戏水西岸。刘邦驻扎在霸上，未能与项羽见面。刘邦的左司马曹无伤派人对项羽说：“沛公想在关中称王，让子婴担任国相，将秦朝的珍宝全都占为己有。”项羽大怒，说：“明天一早让士兵们吃饱喝足，给我打败他！”
在这个时候，项羽有四十万军队，屯驻在新丰鸿门，刘邦有十万军队，驻扎在霸上。范增劝项羽说：“沛公在山东时，贪好财货，喜欢美女，如今进入函谷关，没有索取财物，也没有接近女人，这表明他的志向不小。我让人观望他那里的云气，都是呈龙虎之象而且五彩斑斓，这是天子的气象啊！您赶快向他进攻，切勿错过时机。”
楚国左尹项伯是项羽叔父。他一向跟张良关系好。张良当时跟随刘邦，项伯于是趁夜急驰来到刘邦军中，私下与张良见了面，把情况详细告诉了张良，想叫张良跟他一道离开，说：“不要跟着沛公一起送死。”张良说：“我是代表韩王来送沛公的，现在沛公情况紧急，我如果逃走了就是不义之举，不能不跟他说一声。”张良于是进入军帐，把情况都告诉了刘邦。刘邦大为惊恐，说：“这该如何是好啊？”张良说：“当初是谁替您出的主意？”刘邦说：“鲰生劝我‘守住函谷关，别让诸侯进来，您就可以拥有整个秦地而称王’，所以我才听了他的话。”张良说：“估计一下，您的军队能够抵挡住项王的吗？”刘邦沉默了一会儿，说：“确实挡不住。现在该怎么办呢？”张良说：“请您去跟项伯说，说您不敢背叛项王。”
刘邦说：“你怎么会跟项伯有交情呢？”张良说：“秦朝时，项伯与我一起闯江湖，项伯杀了人，是我救了他一命。如今，事情紧急，幸好他前来告诉我。”刘邦说：“他和你相比，谁年龄大？”张良说：“他比我大。”刘邦说：“你替我把项伯叫进来。我要像对待大哥一样接待他。”张良出去，邀请项伯。项伯随即进去见了刘邦。刘邦捧着酒杯亲自为项伯敬酒，并表示要跟他相约结成儿女亲家。随后，刘邦说：“我进函谷关后，对秦国的金银财宝一丝一毫也不敢动。我清查吏民，登记上册，封存好府库，目的都是等待项王到来。我派遣将士把守关口的目的，是为了防备其他盗贼进关和意外事变发生。我日夜盼望着项王到来，怎么敢反叛他呢！希望您对项王仔细说明我不敢背德反叛。”项伯答应了他，对刘邦说：“这样吧，明天一早，您就早早前来向项王谢罪。”刘邦说：“好。”于是，项伯连夜回去。到了军中，项伯把刘邦的话详细报告给项羽。项伯还说：“如果沛公不先攻破关中，您怎么敢进来呢？现在，别人立了大功却要进攻他，这是不义之举，不如趁此机会好好对待他。”项羽答应了他。
刘邦第二天一早就带着一百多名随从前来拜见项羽。到鸿门后，刘邦向项羽赔罪，说：“我和您一起努力攻打秦国，您在黄河北面率军作战，我在黄河南面率军作战，但是，我万万没想到能先入关破秦，得以在此地再与您相见。现在有小人说我的坏话，使您和我之间产生了一些隔阂。”项羽说：“这是你的左司马曹无伤说的。要不然，我怎么会生此疑心呢！”项羽当天挽留刘邦一起喝酒。项羽和项伯面东而坐，亚父面南而坐。亚父就是范增。刘邦面北而坐，张良面向西侧陪侍。范增好几次向项羽使眼色，三次举起所佩戴的玉玦向项羽示意该动手了，但项羽默然没有回应。
于是，范增起身，出去把项庄招来，对他说：“项王为人心软，不忍下手，你进去上前敬酒，敬酒完毕，就请求用舞剑来助兴，趁机在沛公坐着时攻击他，把他杀掉。否则，你们这些人都将成为他的俘虏。”项庄于是进去敬酒。敬酒完毕，项庄说：“项王与沛公一起饮酒，军营中没什么可娱乐的，请允许我舞剑为大家助兴。”项羽说：“好。”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也拔剑起舞，常常用身体掩护刘邦，项庄无法击刺刘邦。于是，张良来到军门，找到樊哙。樊哙问：“今天情况怎样？”张良说：“非常紧急。现在，项庄拔剑起舞，他的用意一直放在沛公身上。”樊哙说：“这已经很紧迫了，我请求进去，和沛公同命运。”樊哙随即带着宝剑拿着盾牌闯入军门。守卫的士卒想拦住他，不让他进去。樊哙举起他手中的盾牌去撞击卫士。卫士被撞倒在地。樊哙于是进去了。他分开帷帐向西站立，瞪大眼睛看着项羽，头发向上直立，眼眶都快瞪裂。项羽按着宝剑，直起身子，说：“什么人？”张良说：“这是为沛公驾车的樊哙。”项羽说：“壮士啊！赐给他一杯酒。”侍者给了樊哙一大杯酒。樊哙跪地拜谢，起身后站着把酒喝干了。项羽说：“赐给他一只猪肘。”于是，侍者给了樊哙一只生猪肘。樊哙把盾牌平放在地上，把生猪肘搁在盾牌上，拔出剑边切边吃下去。项羽说：“壮士，还能再喝吗？”樊哙说：“我死都不怕，一杯酒何足推辞！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唯恐不尽，刑罚唯恐不重，天下人都背叛了他。楚怀王跟各位将领相约说：‘先攻破秦军进入咸阳的人称王。’如今，沛公先攻破秦国，进入咸阳，秋毫无犯，封藏宫室，然后退兵驻扎在霸上，等待大王您的到来。之所以派遣将领把守函谷关，是为了防备其他盗贼进来和意外事变的发生。如此劳苦功高，不但得不到封侯的奖赏，反而听信谗言，想要诛杀有功之人。这样做简直是亡秦第二。我私下认为，您是不会这么做的。”项王无话可答，只说了声：“请坐。”樊哙于是随张良就座。
坐了一会儿，刘邦起身说要去厕所，顺便把樊哙叫了出来。
刘邦出来以后，项羽派都尉陈平去召他。刘邦说：“现在，我出来了，还没有告辞，怎么办？”樊哙说：“做大事就不应拘泥小节，讲求大礼就不必在意小责难。如今，人家是刀和砧板，我们是人家砧板上的鱼肉，还告辞干什么？”于是，刘邦就走了。同时，他让张良留下来向项羽致谢。张良问：“您来时带了些什么？”刘邦说：“我带来白璧一双，想献给项王；玉斗一对，想送给亚父。正逢他们生气，我不敢献，你替我献上。”张良说：“遵命。”
这时，项羽的军队驻扎在鸿门一带，刘邦的军队驻扎在霸上，相距四十里。刘邦放弃了车骑，脱身逃离。他一人骑马，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四个人手持剑盾，跟着徒步行走，从郦山而下，经过芷阳抄小路走回军营。刘邦对张良说：“从这条路到我军营中，不过二十里。估计我已回到军中时，你再进去告辞。”
刘邦离去后，从小路回到军中。张良进去辞谢，说：“沛公酒喝多了，不能亲自告辞，委派我奉上一双白璧，再拜献给大王；一双玉斗，再拜送给大将军。”项羽说：“他在哪里？”张良说：“听说大王有意责怪他的过错，他脱身独自离去，已经回到军中了。”项羽接受了白璧，放在座位上面。范增接过玉斗，扔在地上，拔剑击碎玉斗，说：“唉！无知小子，不值得跟他同谋大事。夺取项王天下的人，一定是沛公，我们这些人将要成为他的俘虏了！”
刘邦回到军中，立即杀掉曹无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