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宋义所遇齐使者高陵君显在楚军，见楚王曰：“宋义论武信君之军必败，居数日，军果败。兵未战而先见败征，此可谓知兵矣。”王召宋义与计事而大说之。因置以为上将军，项羽为鲁公，为次将，范增为末将，救赵。诸别将皆属宋义，号为卿子冠军③。行至安阳，留四十六日不进。项羽曰：“吾闻秦军围赵王钜鹿，疾引兵渡河，楚击其外，赵应其内，破秦军必矣。”宋义曰：“不然。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今秦攻赵，战胜则兵罢，我承其敝；不胜，则我引兵鼓行而西④，必举秦矣。故不如先斗秦赵⑤。夫被坚执锐⑥，义不如公；坐而运策，公不如义。”因下令军中曰：“猛如虎，很⑦如羊，贪如狼，强不可使者，皆斩之。”乃遣其子宋襄相齐，身送之至无盐，饮酒高会。天寒大雨，士卒冻饥。项羽曰：“将戮力而攻秦，久留不行，今岁饥民贫⑧，士卒食芋菽，军无见⑨粮，乃饮酒高会，不引兵渡河因赵食，与赵并力攻秦，乃曰‘承其敝’。夫以秦之强，攻新造之赵⑩，其势必举赵。赵举而秦强，何敝之承！且国兵新破，王坐不安席，埽境内而专属于将军，国家安危，在此一举。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项羽晨朝上将军宋义，即其帐中斩宋义头，出令军中曰：“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羽诛之。”当是时，诸将皆慑服，莫敢枝梧[11]。皆曰：“首立楚者，将军家也。今将军诛乱。”乃相与共立羽为假上将军。使人追宋义子，及之齐，杀之。使桓楚报命于怀王。怀王因使项羽为上将军。当阳君、蒲将军皆属项羽。
【注释】
①钜鹿：即巨鹿，地名。
②甬道：两旁筑墙的通道。输之粟：此处指给王离和间涉输送粮食。
③卿子：当时对人的一种尊称。
④鼓行而西：敲着鼓行进，向西进攻秦国腹地。
⑤斗秦赵：使秦国和赵国互相争斗。
⑥被：通“披”。坚：指坚甲。锐：指锐利的兵器。
⑦很：通“狠”，不听从，执拗。
⑧岁饥：年荒，年成不好。
⑨见：通“现”，现成的，原有的。
⑩新造：指刚刚建立的。
[11]枝梧：本指架屋的小柱与斜柱，枝梧相抵，引申为抵抗、抗拒的意思。
【译文】
章邯打败项梁的军队后，认为楚军已不足为虑，于是率军渡过黄河攻打赵军，并大败赵军。当时，赵歇为赵王，陈馀为将军，张耳为相国。他们都逃进了巨鹿城内。章邯命令王离和涉间率军围攻巨鹿，章邯率军驻扎在城南，建筑甬道，给他们运输军粮。陈馀为将军，率领几万赵军驻扎在巨鹿北面，即所谓的河北军。
楚军已经在定陶被打败，楚怀王很害怕，就从盱眙迁都到彭城，并把项羽、吕臣的军队合并在一起，亲自指挥。他任命吕臣为司徒，任命吕臣父亲吕青为令尹，任命刘邦担任砀郡长，封为武安侯，统率砀郡的军队。
当初，宋义所遇到的齐国使者高陵君显正在楚军中，见到楚怀王，说：“宋义认定武信君的军队必定失败。过了几天，武信君的军队果然就失败了。军队还没有开战，宋义就预先看到了失败的征兆。这可以说是他善于用兵。”于是，楚怀王召见宋义，与他共商大事，对他非常喜欢，因而任命他为上将军，同时封项羽为鲁公，担任次将，任命范增为末将，三人一起率兵救援赵国。其他各路将领也都归宋义指挥。宋义号称卿子冠军。行军来到安阳时，楚军停留了四十六天不向前进。项羽说：“我听说秦军在巨鹿围攻赵王，我们赶紧率军渡过黄河。这样，楚军在外面攻打，赵军在里面配合，一定能打败秦军。”宋义说：“不是这样。要拍死牛背上的大虻虫就不应顾忌会打死牛身上的小虮虱。如今，秦军攻打赵国，如果打胜了，军队就会疲惫不堪，我们可以趁机攻打它；如果秦军失败了，那么我们就可以率领军队大张旗鼓地向西进攻，一定能消灭秦朝。所以，不如先让秦赵互相厮杀。身披坚硬的盔甲、手执锋利的兵器上阵杀敌，我宋义不如你；运筹帷幄、图谋策划，你不如我宋义。”宋义因而向军中下命令：“那些凶猛如虎、狠戾如羊、贪婪如狼、倔强而违背命令的人，一律把他们杀了。”于是，宋义派他儿子宋襄到齐国去做国相，并亲自把他送到无盐，饮酒大会宾客。当时，天气寒冷，下起大雨，士卒又冻又饿。项羽说：“我们将要奋力向西进攻秦国，现在却久留不进。今年饥荒，百姓贫困，士卒只能吃豆子、啃芋头，军中没有存粮，宋义却饮酒宴会宾客，不率军渡过黄河吃赵国提供的军粮、与赵国一起合力攻秦国，却说‘等秦军疲惫后再攻打’。以秦国的强大攻打新建的赵国，势必会消灭赵国。消灭赵国后，秦军会更加强大，有什么疲敝可乘！况且，楚军新近战败，楚王坐立不安，倾尽全国的兵力专门交给宋义指挥，国家安危，在此一举。如今，他不体恤士卒却徇私情，决不是安定国家社稷的良臣。”项羽在清晨拜见上将军宋义时，在他的军帐中斩下了他的头颅，并出来向军中号令说：“宋义勾结齐国阴谋叛楚，楚王暗中命令我杀他。”此时，诸将都畏服项羽，无人敢有异议，都说：“首先拥立楚王的，是将军您。现今将军是诛杀叛逆。”于是，大家公推项羽代理上将军职务。项羽派人追赶宋义的儿子。所派人在齐国追上了他，把他杀了。同时，项羽派桓楚向楚怀王报告这件事。楚怀王就任命项羽为上将军。当阳君、蒲将军都归附项羽。
【原文】
项羽已杀卿子冠军，威震楚国，名闻诸侯，乃遣当阳君、蒲将军将卒二万渡河，救钜鹿。战少利，陈馀复请兵。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沈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于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涉间不降楚，自烧杀。
当是时，楚兵冠诸侯①。诸侯军救钜鹿下者十馀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②，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
章邯军棘原，项羽军漳南，相持未战。秦军数却，二世使人让③章邯。章邯恐，使长史欣请事。至咸阳，留司马门三日，赵高不见，有不信之心。长史欣恐，还走其军，不敢出故道。赵高果使人追之，不及。欣至军，报曰：“赵高用事于中④，下无可为者。今战能胜，高必疾妒吾功；战不能胜，不免于死。愿将军孰计之。”陈馀亦遗章邯书曰：“白起为秦将，南征鄢郢，北阬马服，攻城略地，不可胜计，而竟赐死。蒙恬为秦将，北逐戎人⑤，开榆中地数千里，竟斩阳周。何者？功多，秦不能尽封，因以法诛之。今将军为秦将三岁矣，所亡失以十万数，而诸侯并起，滋益多。彼赵高素谀日久，今事急，亦恐二世诛之，故欲以法诛将军以塞责，使人更代将军以脱其祸。夫将军居外久，多内卻⑥，有功亦诛，无功亦诛。且天之亡秦，无愚智皆知之。今将军内不能直谏，外为亡国将，孤特独立而欲常存，岂不哀哉！将军何不还兵与诸侯为从⑦，约共攻秦，分王其地，南面称孤⑧。此孰与⑨身伏（钅夫）⑩质，妻子为僇乎[11]？”章邯狐疑，阴使候始成使项羽，欲约。约未成，项羽使蒲将军日夜引兵度三户，军漳南，与秦战，再破之。项羽悉引兵击秦军汙水上，大破之。
章邯使人见项羽，欲约。项羽召军吏谋曰：“粮少，欲听其约。”军吏皆曰：“善。”项羽乃与期洹水南殷虚上。已盟，章邯见项羽而流涕，为言赵高。项羽乃立章邯为雍王，置楚军中。使长史欣为上将军，将秦军为前行。
到新安。诸侯吏卒异时故徭使屯戍过秦中，秦中吏卒遇之多无状，及秦军降诸侯，诸侯吏卒乘胜多奴虏使之[12]，轻折辱秦吏卒[13]。秦吏卒多窃言曰：“章将军等诈吾属降诸侯，今能入关破秦，大善；即不能，诸侯虏吾属而东，秦必尽诛吾父母妻子。”诸将微闻其计[14]，以告项羽。项羽乃召黥布、蒲将军计曰：“秦吏卒尚众，其心不服，至关中不听，事必危，不如击杀之，而独与章邯、长史欣、都尉翳入秦。”于是楚军夜击阬秦卒二十馀万人新安城南。
【注释】
①冠诸侯：在诸侯军当中居第一。
②辕门：即营门。古时军营用两辆兵车竖起车辕相对为门，所以叫辕门。
③让：责备，责问。
④用事：掌权，擅权。中：此处指朝廷。
⑤戎人：指当时的匈奴。
⑥内卻：读nèiquè，卻通“隙”，内卻指内部的仇怨。
⑦从：通“纵”，合纵，指联合攻秦。
⑧南面称孤：就是称王。南面，面朝南的意思。古代天子、诸侯都南面听政，所以用南面表示称王。孤，古代帝王的自称。
⑨孰与：……跟……相比怎么样。
⑩（钅夫）：读fū，斧头的意思。
[11]僇：读lù，指行动缓慢。
[12]奴虏使之：像对待奴隶一样使役他们。虏，也是奴隶。
[13]轻：轻易，随便。折辱：屈辱，侮辱。
[14]微闻：访察到。“微”通“覹（wéi）”，窥视、探察的意思。
【译文】
项羽杀宋义后，威震楚国，名闻诸侯。于是，项羽派遣当阳君和蒲将军率领两万人渡过黄河，救援巨鹿。他们与秦军交战，小获胜利。陈馀再次请求出兵。项羽率全军渡过黄河，并把所有渡船沉入河底，把做饭的锅全部砸烂，把居住的房屋全部烧毁，只带了够三天吃的干粮，以此表示要决一死战、决不后退的决心。于是，项羽率军到达巨鹿后，包围了王离率领的军队。楚军和秦军经过九次恶战，截断了秦军的粮道，大破秦军，杀死苏角，俘获王离。涉间不向楚军投降，自己焚烧而死。
当时，楚军在诸侯中最为强大。在巨鹿城下救援赵国的诸侯军队有十几路，但没有人敢出战。等到楚军进攻秦军时，诸路将领都在各自的壁垒上观望。楚国士兵无不以一当十。楚军呼声震动天地。诸侯的军队人人心惊胆颤。打败秦军后，项羽召见诸侯的将领们。进入辕门后，他们无不跪在地上，用膝盖前行，都不敢抬头仰视。项羽从此成为统率诸侯军队的上将军。诸侯们都归服于他。
章邯率领的秦军驻扎在棘原，项羽率领诸侯的军队驻扎在漳南，两军相持，没有交战。秦军多次败退，秦二世派人责问章邯。章邯恐慌，派长史司马欣赴咸阳请示。到了咸阳，司马欣滞留了三天，赵高拒不见他，有明显不信任的意思。长史司马欣恐惧，返回棘原军中时，不敢走原来的道路。赵高果然派人追赶，但没追上。司马欣回到军中，向章邯报告说：“赵高独揽朝政，下面的人都无所作为。如今要是打胜了，赵高必定要嫉妒我们的功劳；如果打不胜，就不能免于死罪。希望将军您好好考虑一下。”陈馀也写信给章邯，说：“白起做秦国的将军时，南征鄢郢，在北方活埋了赵括的军队，为秦国攻城略地多得不可统计，竟然落得个赐死的下场。蒙恬做秦国的将军，向北驱逐戎人，开拓了榆中地区的几千里疆土，最终在阳周被斩杀。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功劳太多，秦朝无法全部给予封赏，就假借法律的名义把他们杀了。如今，将军您担任秦将已经三年，损失的军队有十万人，诸侯并起，越来越多。赵高平时阿谀逢迎，把军情隐瞒了很长时间，现在事态紧急，他也害怕秦二世杀他，所以想用法律的名义诛杀将军来搪塞他自己的罪责，派人取代您来逃脱灾祸。您在外面的时间很长，跟朝廷内的人多有矛盾和嫌隙，有功也是被杀，无功更要被杀。而且，上天要灭亡秦朝，无论是蠢人还是聪明人都看得很清楚。现在，您在朝内不能直言进谏，在外又成为亡国之将，孤立无援而企图维持长久，这难道不是太悲哀吗？您何不退兵与诸侯联合，相约一起攻打秦朝，分割它的土地自己称王呢？这比起自身被斩、妻儿被杀来，哪个更好呢？”章邯犹疑不决，暗中派军侯始成出使项羽军中，想订立和约。和约没有达成，项羽派蒲将军日夜不停地率兵渡过三户津，驻扎在漳河南岸，与秦军交战，再次打败了秦军。项羽率领全军在汙水上进攻秦军，把秦军打得大败。
章邯派人进见项羽，希望订立和约。项羽召集军吏商议，说：“我军粮食短缺，我准备答应章邯求和。”军吏们都说：“很好。”项羽于是和章邯约定时间在洹水南边的殷墟会面。订下盟约后，章邯见到项羽就流下了眼泪，向他诉说赵高专权作恶的事。项羽立章邯为雍王，安置在楚军中，任命长史司马欣为上将军，率领秦军充当先锋军。
诸侯军中的一些军官和士卒过去曾因服徭役或屯戍边地而经过秦中地区，秦中的官兵对他们非常苛刻。等到秦军投降诸侯，诸侯的官吏和士卒大多乘胜奴役使唤他们，轻视和侮辱秦军官兵。行军到达新安时，秦军的官兵多私下议论：“章邯等人欺骗我们向诸侯投降，如今能够入关攻破秦朝，当然很好；如果不能，诸侯必然会把我们俘虏到东方去。这样，秦朝一定会把我们的父母妻儿全都杀光。”诸将对秦军官兵的议论略有耳闻，便报告了项羽。项羽召见英布、蒲将军商议，说：“秦军官兵人数还很多，内心并不顺服，如果到关中后不听指挥，事情必定会很危险，不如把他们都杀了，只带章邯、长史司马欣、都尉董翳入关中。”于是，楚军在夜间袭击秦军，把二十多万秦兵全部活埋在新安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