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姓刘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刘媪。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①，遂产高祖。
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②，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仁而爱人，喜施，意豁如③也。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产作业。及壮，试为吏，为泗水亭长，廷中吏无所不狎侮。好酒及色。常从王媪、武负贳酒④。醉卧，武负、王媪见其上常有龙，怪之。高祖每酤留饮，酒雠⑤数倍。及见怪，岁竟，此两家常折券弃责⑥。
高祖常繇咸阳，纵观⑦，观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
单父人吕公善沛令，避仇从之客，因家沛焉。沛中豪杰吏闻令有重客，皆往贺。萧何为主吏，主进⑧，令诸大夫曰：“进不满千钱，坐之堂下。”高祖为亭长，素易⑨诸吏，乃绐为谒曰：“贺钱万。”实不持一钱。谒入，吕公大惊，起，迎之门。吕公者，好相人⑩，见高祖状貌，因重敬之，引入坐。萧何曰：“刘季固多大言，少成事。”高祖因狎侮诸客，遂坐上坐，无所诎。酒阑，吕公因目固留高祖。高祖竟酒，后。吕公曰：“臣少好相人，相人多矣，无如季相，愿季自爱。臣有息女[11]，愿为季箕帚妾[12]。”酒罢，吕媪怒吕公曰：“公始常欲奇此女，与贵人。沛令善公，求之不与，何自妄许与刘季？”吕公曰：“此非儿女子[13]所知也。”卒与刘季。吕公女乃吕后也，生孝惠帝、鲁元公主。
【注释】
①已而：不久。有身：怀孕。
②隆准：高鼻梁。准，鼻梁。龙颜：象龙一样的面貌，后代称皇帝的面貌为“龙颜”。
③豁如：豁达豪放的样子。
④贳酒：贳，读shì，贳酒，就是赊酒的意思。
⑤雠：读chóu。
⑥折卷弃责：折断债据，不再讨债。《索引》：“然则古人用简札书，故可折。”责，同“债”。
⑦繇咸阳：到咸阳服徭役。纵观：意思是任人随意观看。
⑧主：主管，主持。进：指收入的钱财。
⑨素：平素，向来。易：轻视，瞧不起。
⑩好：喜好。相人：给人看相。相，看相，相面。
[11]息女：亲生女儿。息，生。
[12]箕帚妾：谦词。表面意思是干洒扫等事的婢妾，实际就是做妻子。
[13]儿女子：等于说妇孺之辈，有蔑视之意。
【译文】
汉高祖刘邦是沛县丰邑中阳里人，字季。他父亲叫刘太公，母亲叫刘媪。先前，刘媪曾在大泽堤岸上休息小睡，梦见自己和神交合。当时，雷鸣电闪，天色昏暗，刘太公前去寻视时，就看见一条蛟龙卧在刘媪身上。不久，刘媪有了身孕，生下刘邦。
刘邦相貌非凡，鼻梁很高，面相像龙，胡须特别漂亮，左腿上有七十二颗黑痣。他性情仁厚爱人，喜欢布施，心胸豁达，常常表现出宏大的气度，不愿意干工农业生产，也不愿意经商。成年以后，他当了泗水亭长，喜欢轻侮调侃官府中的官吏。他贪好酒和女色，经常向王媪、武负赊酒。醉倒以后，武负、王媪看到他身上经常有龙出现，感到很奇怪。刘邦每次买酒在酒店里畅饮时，他们都以高出几倍的酒价出售。等到看见他身上的奇特现象后，到年底结账时，这两家酒店常常免了刘邦所欠的酒钱。
刘邦曾经到咸阳服徭役，纵情观赏游览，看到过秦始皇出游。当时，他慨叹说：“大丈夫就该这样活啊！”
单父人吕公和沛县县令关系亲密。为了躲避仇人，吕公带着全家到沛县客居。沛县的豪杰和官吏们听说县令有贵客来临，都前去祝贺。县吏萧何负责迎接宾客和收受贺礼。他对各位宾客说：“送礼不满一千个钱的人，在堂下就坐。”刘邦一向看不起县中官吏，就写了张礼单，谎称“贺钱一万”，实际上一个钱也没带。礼单送了进去，吕公大惊，起身到门口迎接。吕公喜欢为人看相，看到刘邦后，非常尊敬他，引他入上坐。萧何说：“刘季常说大话，做成的事很少。”刘邦又轻侮调侃各位客人，坐在上座一点也不谦让。酒宴快结束时，吕公便以目示意，硬要刘邦留下来。
刘邦便留到最后。吕公说：“我从小喜欢为人看相，相过的人已经很多，没有一个比得上你的相貌，希望你好自珍爱。我有一个女儿，愿意把她嫁给你。”事后，吕媪生气地对吕公说：“你起先经常认为女儿奇特不寻常，要把她许配给贵人。沛县令跟你关系好，他来求婚，你都没有答应，为什么你这样随随便便地将女儿许给刘季呢？”吕公说：“这不是妇道人家能理解的事。”最终，吕公把女儿嫁给了刘邦。吕公女儿就是吕后吕雉，生了汉孝惠帝刘惠和鲁元公主。
【原文】
高祖为亭长时，常告归之田。吕后与两子居田中耨①，有一老父过请饮，吕后因餔②之。老父相吕后曰：“夫人天下贵人。”令相两子，见孝惠，曰：“夫人所以贵者，乃此男也。”相鲁元，亦皆贵。老父已去，高祖适从旁舍来，吕后具言客有过，相我子母皆大贵。高祖问，曰：“未远。”乃追及，问老父。老父曰：“乡者夫人婴儿皆似君，君相贵不可言。”高祖乃谢曰：“诚如父言③，不敢忘德。”及高祖贵，遂不知老父处。
高祖为亭长，乃以竹皮为冠，令求盗④之薛治之，时时冠之，及贵常冠⑤，所谓“刘氏冠”乃是也。
高祖以亭长为县送徒郦山，徒多道亡⑥。自度比至皆亡之，到丰西泽中，止饮，夜乃解纵所送徒。曰：“公等⑦皆去，吾亦从此逝矣！”徒中壮士愿从者十馀人。高祖被酒⑧夜径泽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径，愿还。”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为两，径开。行数里，醉，因卧。后人来至蛇所，有一老妪夜哭。人问何哭，妪曰：“人杀吾子，故哭之。”人曰：“妪子何为见杀？”妪曰：“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故哭。”人乃以妪为不诚，欲笞之⑨，妪因忽不见。后人至，高祖觉。后人告高祖，高祖乃心独喜，自负。诸从者日益畏之。
秦始皇帝常曰“东南有天子气⑩”，于是因东游以厌之。高祖即自疑，亡匿[11]，隐于芒、砀山泽岩石之间。吕后与人俱求，常得之。高祖怪问之。吕后曰：“季所居上常有云气，故从往[12]常得季。”高祖心喜。沛中子弟或闻之，多欲附者矣。
【注释】
①子：孩子，古代儿子和女儿都称子。居：在。耨：读nòu，锄草的意思。
②餔：读bù，给食的意思。
③诚：果真，如果。
④求盗：亭长手下专管追捕盗贼的差役。
⑤常冠：经常戴。冠，戴帽子。
⑥道亡：半路逃跑。亡，逃。
⑦公等：你们这班人。公，对对方的尊称。
⑧被酒：带有几分酒意。被，加。
⑨欲笞之：想要打她。
⑩气：预示吉凶之气。古代方士称可以通过观云气预知吉凶祸福。所谓“天子气”就是预示将有天子出现之气，这是迷信的说法。
[11]亡匿：逃跑藏起来。
[12]从往：顺着云气的方向前往。
【译文】
刘邦做亭长时，经常请假回去耕田。吕雉和两个孩子在田间除草时，有一个老人路过讨水喝，吕雉给他喝了。老人为吕雉看相，说：“您是天下的贵人。”吕雉让他给两个孩子看相。老头看到刘惠时，说：“夫人之所以尊贵，就是因为他啊！”为他姐姐看相时，老头也说是贵人之相。老头走后，刘邦恰好从旁边的田舍过来。吕雉对他细说有个客人经过，为他们母子看相，说都是大贵之相。刘邦问老头去哪里了，吕雉说：“还没有走远。”刘邦追上了老头，向他问相。老头说：“刚才夫人和孩子都跟您的相貌相似，您的相貌贵不可言。”刘邦感谢说：“如果真的像您所说的，我不会忘记您的恩德。”等到刘邦显贵以后，却不知道老人在什么地方。
刘邦担任亭长时，用竹皮做帽子，让捕盗吏到薛地定做。他经常戴这种竹皮帽，等到显贵后仍经常戴着。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刘氏冠。
刘邦以亭长的身份遣送沛县的徒隶去修郦山墓。一路上，很多徒隶逃亡了。刘邦自己估计等到达郦山时徒隶们也都逃光了。走到丰西大泽时，他停下来饮酒，并在夜间把押送的徒隶全部放了，说：“你们都跑吧！我也从此逃命去了！”徒隶中有十几位壮士愿意跟随他。
刘邦酒喝多了，夜间在草泽中的小路上行走，让一个人在前面探路。探路者回来报告说：“前面有一条大蛇拦住了去路，我们退回去吧！”刘邦醉了，说：“往前走，有什么可害怕的！”于是，他们继续前行。刘邦拔剑斩杀大蛇。蛇身被砍成两截。小路就此开通。走了几里地，刘邦卧倒在地睡着了。后面的人经过有蛇的地方时，发现有个老婆婆在哭泣。有人问她为什么哭时，老婆婆说：“有人杀了我的儿子。我在哭他。”有人说：“你儿子为什么被杀？”老婆婆说：“我儿子是白帝的儿子，变成一条蛇，挡住了道路，如今被赤帝的儿子杀了，所以我痛哭。”那个人认为老婆婆在说谎，准备打她，但老婆婆突然不见了。等后来的人到达，刘邦酒醒了。后来的人报告刘邦这件事，刘邦却心中暗喜，非常自负。于是，各位跟随他的人对他日益敬畏起来。
秦始皇帝经常说“东南地区有天子之气”，就向东巡游，企图镇住它。刘邦怀疑这是冲自己来的，便逃亡隐藏起来——躲在芒山、砀山一带的山泽岩石之间。吕雉和别人一起去寻找他时，经常能顺利地找到他。刘邦觉得很奇怪，问他们怎么找到的。吕雉说：“你居住的地方上空经常有云气环绕，我们跟着云气走，就常常能找到你。”刘邦心中很高兴。沛县子弟听说了这件事，许多人都来归附他。
【原文】
秦二世元年秋，陈胜等起蕲，至陈而王，号为“张楚”。诸郡县皆多杀其长吏①以应陈涉。沛令恐，欲以沛应涉。掾、主吏萧何、曹参乃曰：“君为秦吏，今欲背之，率沛子弟，恐不听。愿君召诸亡在外者，可得数百人，因劫众，众不敢不听。”乃令樊哙召刘季。刘季之众已数十百人矣。
于是樊哙从刘季来。沛令后悔，恐其有变，乃闭城城守②。欲诛萧、曹。萧、曹恐，逾城保刘季。刘季乃书帛射城上，谓沛父老曰：“天下苦秦久矣。今父老虽为沛令守，诸侯并起，今屠沛。沛今共诛令，择子弟可立者立之，以应诸侯，则家室完。不然，父子俱屠，无为也。”父老乃率子弟共杀沛令，开城门迎刘季，欲以为沛令。刘季曰：“天下方扰，诸侯并起，今置将不善，一败涂地。吾非敢自爱③，恐能薄，不能完父兄子弟。此大事，愿更相推择可者。”萧、曹等皆文吏，自爱，恐事不就，后秦种族其家④，尽让刘季。诸父老皆曰：“平生所闻刘季诸珍怪，当贵，且卜筮⑤之，莫如刘季最吉。”于是刘季数让。众莫敢为，乃立季为沛公。祠黄帝，祭蚩尤于沛庭，而衅鼓旗⑥，帜皆赤。由所杀蛇白帝子，杀者赤帝子，故上赤。于是少年豪吏如萧、曹、樊哙等皆为收沛子弟二三千人，攻胡陵、方与，还守丰。
秦二世二年，陈涉之将周章军西至戏而还。燕、赵、齐、魏皆自立为王。项氏起吴。秦泗川监平将兵围丰，二日，出与战，破之。命雍齿守丰，引兵之薛。泗川守壮败于薛，走至戚，沛公左司马得泗川守壮，杀之。沛公还军亢父，至方与。周巿来攻方与，未战。陈王使魏人周巿略地⑦。周巿使人谓雍齿曰：“丰，故梁徙也。今魏地已定者数十城。齿今下魏，魏以齿为侯守丰。不下。且屠丰。”雍齿雅不欲属沛公，及魏招之，即反为魏守丰。沛公引兵攻丰，不能取。沛公病，还之沛。沛公怨雍齿与丰子弟叛之，闻东阳寗君⑧、秦嘉立景驹为假王，在留，乃往从之，欲请兵以攻丰。是时秦将章邯从陈⑨，别将司马展将兵北定楚地，屠相，至砀。东阳甯君、沛公引兵西，与战萧西，不利，还收兵聚留，引兵攻砀，三日乃取砀。因收砀兵，得五六千人。攻下邑，拔之。还军丰。闻项梁在薛，从骑⑩百馀往见之。项梁益沛公卒五千人，五大夫将[11]十人。沛公还，引兵攻丰。
【注释】
①长吏：大官，高级官吏。
②城守：凭借城墙防守。
③非敢自爱：不敢吝惜自己的性命。爱，吝惜，舍不得。
④种族其家：灭家族，绝后代，满门抄斩。
⑤卜筮：占卜。卜，用龟壳进行占卜，根据龟壳被烧后的裂痕预测吉凶。筮，用蓍草进行占卜。
⑥衅鼓旗：把牲畜的血涂在鼓和旗上。衅是古代一种祭祀仪式，用牲畜的血涂在新制器物上。
⑦略地：夺取土地。
⑧东阳甯君：甯，读níng，“宁”的古体字。
⑨从陈：此处指追赶陈胜军。
⑩从骑：带着随从骑兵。从，使跟随。骑，骑兵。
[11]五大夫将：五大夫级的将领。
【译文】
秦二世元年秋天，陈胜等人在蕲县大泽乡起义。起义军到了陈，陈胜自立为王，号称张楚。有许多郡县的人都杀了当地长官，响应陈胜起义。沛县县令十分害怕，想在沛县反秦，以响应陈胜起义。萧何和曹参对县令说：“您是秦朝的官吏，现在却要背叛秦，率领沛县的子弟起义，恐怕他们不会听从您的命令。我们建议您召集那些逃亡在外的人，可以召集到几百人，然后利用他们来强迫大家参加起义，大家就不敢不服从。”于是，县令命令樊哙去召回刘邦。这时，刘邦的部下已经有几十人近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