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侯生、卢生相与谋曰：“始皇为人，天性刚戾自用，起诸侯，并天下，意得欲从，以为自古莫及己。专任狱吏，狱吏得亲幸。博士虽七十人，特备员，弗用。丞相诸大臣皆受成事，倚辨于上。上乐以刑杀为威，天下畏罪持禄，莫敢尽忠。上不闻过而日骄，下慑伏谩欺以取容。秦法，不得兼方，不验，辄死。然候星气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畏忌讳谀，不敢端言其过。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于上，上至以衡石量书，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贪于权势至如此，未可为求仙药。”于是乃亡去。
始皇闻亡，乃大怒曰：“吾前收天下书不中用者尽去之，悉召文学方术士甚众，欲以兴太平，方士欲练以求奇药，今闻韩众去不报，徐巿等费以巨万计，终不得药，徒奸利相告日闻。卢生等吾尊赐之甚厚，今乃诽谤我，以重吾不德也。诸生在咸阳者，吾使人廉问，或为妖言以乱黔首。”于是使御史悉案问诸生，诸生传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馀人，皆坑之咸阳，使天下知之，以惩后。益发谪徙边。始皇长子扶苏谏曰：“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
始皇怒，使扶苏北监蒙恬于上郡。
三十六年，荧惑守心①。有坠星下东郡，至地为石，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始皇闻之，遣御史逐问，莫服，尽取石旁居人诛之。因燔销其石。始皇不乐，使博士为《仙真人诗》，及行所游天下，传令乐人歌弦之。
秋，使者从关东夜过华阴平舒道，有人持璧遮使者曰：“为吾遗滈池君。②”因言曰：“今年祖龙死。”使者问其故，因忽不见，置其璧去。使者奉璧具以闻。始皇默然良久，曰：“山鬼固不过知一岁事也。”退言曰：“祖龙者，人之先也。”使御府视璧，乃二十八年行渡江所沈③璧也。于是始皇卜之，卦得游徙吉，迁北河榆中三万家。拜爵一级。
【注释】
①荧惑守心：指火星居于心宿。火星是一颗行星，古人认为它是妖星。心宿是一组恒星。古人认为它们象征天王、太子、庶子。火星运行到心宿附近就叫作荧惑守心。这种天象象征着帝王会有灾祸发生。
②遗：送给。滈池君：水神名。因秦始皇自称以水德统一天下，所以此处用水神借指秦始皇。
③沈：通“沉”。
【译文】
侯生和卢生商议，说秦始皇为人天性刚烈暴戾，自以为是，专门任用狱吏，从不重用博士（儒生和方士等），独断专行，喜欢用刑罚杀戮来显示威严，听不到自己的过失而日益骄狂，臣下心惊胆颤，整天说些谎言来取悦他。按照秦朝法律，一种方术不能试验两次，如果没有应验，就要被处死。他们不愿意再替秦始皇寻求仙药。于是，他们逃走了。
秦始皇听说他们逃跑，大怒说：“我前些日子没收天下书籍，没有用的全都烧掉，征召许多文学、方术之士，想以此来谋求太平，方士想要炼丹来求得奇药，如今听说韩众一去不回，徐福等人花费了无数钱财，最终还是没有得到仙药，每天只是徒然说些营求奸利的无用话。我很尊重卢生等人，且给了他们许多赏赐。现在，他们却诽谤我，以至夸张我失德的地方。居住在咸阳的这些人，我派人去查问了，其中竟然有人制造谣言、蛊惑百姓。”
于是，他命令御史审问这些方士儒生。这些人互相告发，秦始皇亲自判决触犯法令的有四百六十多人。秦始皇下令把他们全部活埋，使天下人知道此事，以警戒后人。秦始皇又增派更多的流放人员迁往边境戍守。他的长子扶苏劝谏说：“天下刚刚平定，远方的黎民百姓还没有归附，那些儒生都诵读《诗经》《尚书》，效法孔子，如今皇上一律用严刑峻法制裁他们，我担心天下会不安宁。希望皇上明察。”秦始皇很生气，命令扶苏到上郡去做监军。
三十六年，火星侵入心宿天区。有一颗流星坠落在东郡，到地面变成了石头。有人在陨石上刻字：“始皇帝死后国土就要分裂。”秦始皇听说后，派御史逐一查问。结果，没有人认罪。秦始皇便下令把住在陨石附近的人全部杀了。接着，又将这块陨石焚烧销毁。秦始皇闷闷不乐，让博士写作《仙真人诗》，等他巡游天下时，传令乐工演奏歌唱。
秋天，使者从关东来时，夜里经过华阴平舒道。有人手里拿着一块玉璧拦住使者，说：“替我把这块玉璧送给滈池君。”随后，他又说：“今年祖龙死。”使者问他为什么。那人忽然不见了，丢下玉璧离去。使者呈奉这块玉璧，并将此事详细报告给秦始皇。秦始皇听后，沉默了很久，说：“山鬼知道的事，本来就不超过一年。”退朝后，他又说：“所谓祖龙是指人类的祖先。”
秦始皇命令御府察验这块璧，竟是二十八年出外巡游渡过长江时丢入水中的那块玉璧。于是，秦始皇为此进行占卜，卦象显示巡游迁徙才吉祥。他下令迁移3万户到北河榆中地区，赐给每户一级爵位。
【原文】
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始皇出游。左丞相斯从，右丞相去疾守。少子胡亥爱慕请从，上许之。十一月，行至云梦，望祀虞舜于九疑山。浮江下，观籍柯，渡海渚，过丹阳，至钱唐。临浙江，水波恶，乃西百二十里从狭中渡。上会稽，祭大禹，望于南海，而立石刻颂秦德。（石刻文略）
还，过吴，从江乘渡，并海上，北至琅邪。
方士徐巿等入海求神药，数岁不得，费多，恐谴，乃诈曰：“蓬莱药可得，然常为大鲛鱼所苦，故不得至。愿请善射与俱，见则以连弩射之。”始皇梦与海神战，如人状。问占梦，博士曰：“水神不可见，以大鱼蛟龙为候。今上祷祠备谨，而有此恶神，当除去，而善神可至。”乃令入海者赍捕巨鱼具，而自以连弩候大鱼出射之。自琅邪北至荣成山，弗见。至之罘，见巨鱼，射杀一鱼，遂并海西。
至平原津而病。始皇恶言死，群臣莫敢言死事。上病益甚，乃为玺书①赐公子扶苏曰：“与丧会咸阳而葬。”书已封，在中车府令赵高行符玺事所，未授使者。
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平台。丞相斯为上崩在外，恐诸公子及天下有变，乃秘之，不发丧，棺载辒辌车②中，故幸宦者参乘③，所至上食。百官奏事如故，宦者辄从辒辌车中可其奏事。独子胡亥、赵高及所幸宦者五六人知上死。赵高故尝教胡亥书及狱律令法事，胡亥私幸之。高乃与公子胡亥、丞相斯阴谋破去始皇所封书赐公子扶苏者，而更诈为丞相斯受始皇遗诏沙丘，立子胡亥为太子。更为书赐公子扶苏、蒙恬，数以罪，其赐死。语具在《李斯传》中。行，遂从井陉抵九原。会暑，上辒辌车臭，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鲍鱼，以乱其臭。行从直道至咸阳，发丧。
太子胡亥袭位，为二世皇帝。九月，葬始皇郦山。
始皇初即位，穿治郦山。及并天下，天下徒送诣七十馀万人，穿三泉④，下铜⑤而致椁，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臧满之。令匠作机弩矢，有所穿近者辄射之。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二世曰：“先帝后宫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令从死，死者甚众。葬既已下，或言工匠为机，臧皆知之，臧重即泄。大事毕，已臧，闭中羡，下外羡门，尽闭工匠臧者，无复出者。树草木以象山。
【注释】
①玺书：此处指盖有皇帝印玺的信。
②辒辌车：古代一种既密闭又通风可以躺卧的车，后来专指丧车。
③参乘：陪乘的人。古代乘车，尊者居左，驭者居中，另有一人居右陪坐，叫“参乘”，或“车右”。
④三泉：三重泉，形容很深。
⑤下铜：此处指用铜的溶液填塞空隙。
【译文】
三十七年十月，秦始皇出游。左丞相李斯随行，右丞相冯去疾负责留守都城。小儿子胡亥请求跟随，秦始皇答应了他。十一月，他们巡行到云梦泽时，在九疑山遥祭虞舜。随后，他们坐船顺江而下，游览籍柯，渡过海渚，经过丹阳，到达钱塘，来到浙江边。因为水势汹涌，他们西行了一百二十里，找了个江面狭窄的地方渡江。他们登上会稽山，祭祀大禹，眺望南海，立石刻碑歌颂秦朝的功德（刻文略。——编者注）。
他们回程经过吴县，从江乘县渡过长江，沿海北上，抵达琅琊。
方士徐福等人入海寻求仙药，好几年也没找到，花费浩大，担心遭到谴责，就在秦始皇面前撒谎：“蓬莱仙药可以得到，但因为经常被大鲛鱼困扰袭击，所以不能到达。希望皇上派些善射的人和我们一起去，见到大鲛鱼就用连弩射杀它。”秦始皇梦见自己与海神搏斗，且海神的形状像人。他询问圆梦的博士时，博士说：“水神的本来面目是无法看到的，因为有大鱼蛟龙在它的周围守候。如今，皇上祈祷祭祀都很恭谨，却出现这种凶神，应当把它除掉。这样，善神才会来临。”于是，秦始皇命令下海的渔人携带捕捉大鱼的工具，亲自拿着连弩等待大鱼出现时射杀它。从琅琊北上一直到荣成山，他们没有见到一条大鱼。到达之罘时，大鱼出现。秦始皇射杀了一条，然后沿海西行。
到平原津时，秦始皇生病。秦始皇讨厌说死，群臣没有人敢说死。秦始皇病重了，写了一封盖有御玺的诏书，派人交给公子扶苏：“回来参加丧事，到咸阳把我安葬。”诏书已经封好，放在中车府令赵高处加盖符玺，还没有交给送信的使者。
七月二十，秦始皇在沙丘平台去世。丞相李斯因为皇帝死在外地，担心各位公子和天下人发生变乱，便秘不发丧，将棺木放在辒辌车里，由秦始皇宠幸的宦官陪乘驾车，所到之处，照常进献饮食。百官也像以前一样奏事。宦官在辒辌车中批准他们的奏章。只有秦始皇的儿子胡亥、赵高以及平时宠信的宦官五六个人知道皇帝死了。赵高以前曾教胡亥读书以及学习刑法律令等事。胡亥私下很宠信他。赵高跟胡亥、李斯密谋，打开了秦始皇赐给扶苏的诏书，另外伪称李斯在沙丘接受了秦始皇的遗诏，立胡亥为太子。他们又另外写了一封赐给扶苏和蒙恬的书信，列举了他们的罪状，命令他们自杀。这些事都详细记载在《李斯列传》中。他们继续行进，就从井陉抵达九原。正好遇上暑热，秦始皇的辒辌车中散发出臭味。于是，李斯命令随从在各自乘坐的车中装载一石鲍鱼，使人分辨不出是什么东西发臭。他们一路从直道返回咸阳，然后才发布治丧公告。
胡亥继承皇位，成为二世皇帝。九月，他们将秦始皇安葬在郦山。
秦始皇刚即位就开始建造郦山陵墓。等到统一天下，他又从全国各地召来七十多万徒隶，挖到能见三重泉水的深处，灌下铜汁后再把外棺放进去，又在里面修建宫殿和百官位次，藏满稀奇珍贵的宝物。命令工匠制造带有机关的弩箭，如果有人盗墓穿凿进去就会被射杀。用水银制成百川、江河、大海，通过机关使它们灌输流动，坑冢的顶壁画上天文图案，下面依据地理图形加以布置。让人以鱼的脂肪做蜡烛，预计能燃烧很长时间而不熄灭。秦二世命令后宫中那些没有生子的妃嫔陪从秦始皇殉葬。死去的人很多。安葬完毕后，有人说工匠们暗造机关，对所藏宝物都知道得很清楚，这样宝藏就会被泄露出去。在安葬的大事结束后，珍宝已经埋藏，就封闭墓道的中门，又把墓道的外门放下来，把工匠和负责埋藏宝物的人全部封闭在里面，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够出来。坟墓上种满了草木，做成山的形状。
【编后语】
《史记·秦始皇本纪》是《史记》“十二本纪”中的第五本纪。该本纪记述秦始皇的一生和其继任者秦二世胡亥的历史，以及秦始皇在位期间的一些重要公文和刻石文、司马迁的一些评论等，是秦朝最完善权威的历史记载。继《史记·五帝本纪》后，《史记·夏本纪》《史记·殷本纪》《史记·周本纪》被省略，本文精选《史记·秦始皇本纪》中秦始皇一生辉煌的历史，省略掉了相关公文、秦二世的相关记载和司马迁的评论，乃精华中的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