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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因为她似乎是战胜我的,

  她在一场并不显眼的战争中打败了我,

  这番胜利即便谈不上振聋发聩,

  可依然不影响它的温柔效力。

  毕竟他们没有在十五岁时过早地相遇,

  也没有等到三十岁还迟迟地陌生。

  他们的恰到好处就是被世人称之为“缘分”的东西吧。

  我居然接到舅舅的电话。“舅舅”毋庸置疑是个应当熟悉的词语,但在此刻的社会里,他的名字出现在我手机上的几率还不及顺丰快递员来得高。因而我错愕了几秒,不惜从肃穆的会议里有些难堪地退到门外。

  “喂?舅舅?”

  “如曦啊,是我呀。”

  “诶!……找我有事?”

  “哦,刚刚打电话给你爸爸他没接,我想问下你们五一节来吃饭的事,最后定是午饭还是晚饭?”

  “午饭吧……”我有些好笑,就为这个?

  “是吗,好的,行,那让你舅妈去订餐馆了,对了,这两天见过你弟弟没?那家伙之前说有空要去看你,让你请他吃饭。”

  “诶?没呀,他也没有打过我的电话。”

  “哦……这样啊……行,好,那没别的事了。”舅舅利落地掐了线,但他留下太过明显的问号,悬而未决地飘在空气里。

  直到4月30号晚上,老妈在我踏进房门的当口便像喇叭似的开始广播:“你弟弟了不得了,前两天闹了一桩大事!”她俨然不再计较我们先前的口角,既然眼下遇见了更加重要的新闻。

  “大事?”我也顺着她给的台阶走回相安无事的往日,“说起来,舅舅前几天给我打了个电话,问起过弟弟的事。”

  “他都找到你那里去啦?”

  “什么事,怎么了?”

  “说出来你不会信——你弟弟打算和班里的女生私奔!”

  “……搞笑么?”我的鼻子往外代送了被荒谬撞出的一声嗤笑。

  “你觉得搞笑是吧?两个人被一起从火车站抓了回来!你舅妈抓住他的手腕,就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了,站都站不起来,她说她当时都快脑中风了。想想也实在悬,万一真让他们坐上车跑了,你舅舅舅妈肯定会疯掉,他们原本就老来得子不容易,再闹这一出——”

  “干吗要私奔?”我打断老妈。

  “还能干吗?早恋呗!说是中考也不打算考了,两个人干脆一起逃了吧。”

  我很清楚在弟弟嘴里的用语不会是逃跑,他还未成年,他脑袋里根本不存在消极的词语,他一定认为自己在追逐,追逐一个别的什么,够得上“不顾一切”做定语:“这小子,很厉害啊。明明还被我骗吃过好几次肥皂和海绵呢。”弟弟和我年纪差得大,过去我压根儿是把他当玩具蹂躏,就差停电时拿根火柴把他当蜡烛点了。

  “你舅妈后怕极了,又担心他会不会和那女孩已经……”老妈竟然有些羞于启齿,“但她出面,肯定问不出什么,你弟弟如果肯对她坦白啊,这事打一开始就不会发生了。”

  她暗示得太明显了,我立刻猛摇头:“怎么能让我去?我比他大一轮多!”

  “你舅舅舅妈托你帮忙啊,我们这种长辈去问总归不合适,你好歹以前和他玩得熟点儿。又没要你去拷问他,旁敲侧击两句就行了呗。这不是什么开玩笑的事,万一女孩子真的有什么了,早点儿知道不会错的。对吧?”

  我说不过她,虽然仅凭此刻的胜负,老妈才是那个资深说客:“……国家怎么不把你请去帮忙呢?没准儿世界和平都实现了。”我又想起另一个问题,“弟弟今年几岁来着?”

  “十五。”老妈说。从她嘴里,这个数字宛如是被捧出来的,因为它听着那么弱小、那么青涩,我仿佛能看到它在光照下清晰的脉,里面光合着无数愚蠢却伟大的梦想。

  十五岁——我走神了。就在那天接到舅舅的电话后不出五分钟,手机再度响了起来,从会议室另一端扫来的目光判断,我就像块被投进狮子笼的红烧大排,必须尽早越狱。

  电话那端是个全然陌生的男声,以至于在询问我“是盛如曦小姐吗”的同时,我飞快推算他是“卖商铺的”“卖基金的”“卖保险的”,和“卖精子的”。但在得到我踌躇的肯定后,男人的声音倏地兴奋起来:“如曦啊?是我呀!”我那无法心算两位数以上加减法的大脑,直到听到对方的名字,才进入状况──十五岁时的同窗,初中那会儿拉过手的某体育委员。

  “我刚才打到你家,从你妈妈那里问到了你的电话。”

  换作平常,我一定会惯例地埋怨,事实上老妈的确酷爱派发我的手机号,与满大街的“办证”有同根同源的执着,但此刻我难免被旧友重逢的惊喜所占领:“你现在在哪儿呢?在忙什么?怎么啦?突然想到要联系我了。”

  “听班主任说起你进了这个公司,所以我就厚着脸皮来了,会麻烦到你么?”

  “哪有的事,跟我客气什么。”

  他呵呵笑:“毕竟十几年没见了啊。说起来,你的声音倒是一点儿没变呢。”

  “你也一样嘛。怎么,现在还踢球吗?”余光瞥到一旁的镜子,映出的画面上我居然不寻常的表情灿烂。

  “顶多公司里比赛时玩两场,平时肯定没空了。”他又笑两声,开始引入正题,“是这样,我老婆上个月自己去创业,但现在碰到点儿困难……”

  章聿事后便在这里跳出维护正义:“他提到‘老婆’的时候你就该挂电话了,还跟着唠叨下去做什么?爱因斯坦说‘分手了,就别来找我’,不懂吗?”

  我懒得跟她纠缠伟人语录的真伪性,更不会告诉她非但如此,我同时答应和这位已婚男士见面碰头叙旧,因为就章聿的口味来看,她一定会豪放地进言我做个勇敢的第三者,穿件低领上装,再用眉笔画条假乳沟之类,直奔最后遭遇天谴活活被汤圆噎死的结局。她的世界里男女之间只有无情或奸情两项选择,绝无友情的存在。

  但我又能断言自己是单纯怀抱瞻仰友情的心站在商场门前的么?这是城市的中心地标,也自然成了恋人会面最热门的地点,衣着时尚的年轻情侣们各自揣着S和N的磁极,在我身边反复上演靠近、配对、死死相吸的戏码。而我作为这个完美世界里的唯一一块不锈钢,坚持自己置之度外的扫兴原则。说实话,这情形多少令人怅然。

  而大约二十分钟过去后,我发现他了。

  其实我不能肯定。我依靠的是微弱的残留记忆,而这些比蛛丝更缥缈的遗存,在他走下天桥的时候,便被完完全全地耗尽了。

  不是十五岁的我们在三十岁重逢。任何氤氲的文字游戏不过是挣扎罢了。

  三十岁的我们在三十岁重逢。就是如此。现实像刻在路碑上的数字那样不容辩驳。

  我在前一晚,借助舅妈给的借口去了表弟家。舅妈从厨房拿出一盒药酒:“还麻烦你跑一趟,这是上次去云南的时候给你爸爸带的。”这话不是说给我听的,“他在房间里。”这才是说给我听的,舅妈朝走廊那头努嘴。

  我走去,喊着弟弟的名字。他在里面应了一声,随后打开了门。

  表弟的屋子依然整洁。正如他平日在亲眷面前那样,站得乖巧,小心地收拾着自己的神色,像个装死的贝壳,紧紧闭合着自己,所以舅舅舅妈丝毫也没有料到,有朝一日他会突然失踪,清晨的床单用平直的四条线画出一个让长辈诧异不已的盲区,上面只有表弟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其实他一夜没睡。

  我和他没头没尾地扯着闲话,好容易从动画、游戏、电影跳到正题。

  “给我看下嘛,你肯定有那女孩子的照片吧?”

  “说了没有啊。”弟弟把手机攥在掌心。手指骨节犹如烽火台般严防死守地凸起着,打消了我明抢的念头。

  “什么类型的?你妈说很漂亮呢。说个最像的明星来听听。徐若瑄?小S?”

  “不是,没有什么像的明星。”

  “难道是斯琴高娃呀?”我使坏。

  “谁啊?”

  “……”我无力起来,很显然我们的交谈进行得不顺利,不难想象,他要怎么对年近三十的人诉说自己壮烈又苍白的情感,他八成觉得我身上那条西装窄裙难看得不可思议,永远不可能与女朋友从运动服袖管里露出的半截手指相比。

  “你这家伙可以啊,脑子里原来藏了那么多。吓我一跳诶。跟我说说,预谋多久了?在火车站的时候紧张吧?想跑去哪儿?别告诉我是北方,你打算靠这条牛仔裤去和它的冬天较量?到时候别把自己女朋友当柴劈了来烤火。”

  “……”他不说话,眼睛里骤然升起了厌恶感,把脸转向电脑屏幕。

  我立刻有些挫败:“干什么?姐姐其实很佩服你哦,姐姐才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有什么可责备的?我觉得很牛逼很拉风诶。我跟你说,等到日后你也一定惊讶自己当时怎么那么帅,那么了不起,简直太拼了。”

  “不是的。你不懂。”他忽然就开口,用着还不适合自己的否定句,为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了一层冷淡而漂亮的浆,瞬间在我们之间留出了传说中名叫“代沟”的空白。我很难得离它这样近,因而前所未有地火冒三丈。

  “死小孩你说什么?”我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仿佛认真生气,“你个十五岁的小屁孩给我装什么装?”

  我在十五岁时也必然是个小屁孩,但具体追忆有怎样值得记入史册的愚蠢行径,回忆盒子的锁眼却锈住了,“那就锈住吧”,我无动于衷,毕竟从里面翻出一些发黄的纸片和狗爬似的字迹、吃剩的糖果包装或两盘磁带,不见得会带来多么感动的泪水。

  可再度与往日时光里的朋友相见时,犹如香槟酒瓶忽然射出软塞般,我竟然慌张起来,我的肾上腺素带来身体里一部分率先的叛变。

  “诶,啊,啊啊……”我终于喊出前体育委员的名字。

  十几年之后,我们得以在现实社会中再度重逢。和许多结了婚的男性一样,他发福不少,早年的模样已经被完全稀释,浓度参考“忘记往水里掺奶”的典故。所以比照常理,此刻我的心情应该像隆胸手术失败后的硅胶那样,不断下滑,可事实上我只觉得亲切和激动。

  “真是认不出了。”在临街的茶馆坐下,前体育委员开始连连摇头。

  “你变化更大。”我嘲笑他,“现在站直了还能看见自己的脚尖么?”

  “看那东西做什么,知道没缺一个少一个不就行了?”他呵呵地乐。

  “说起来,你怎么找到我家电话的?”

  “诶?哦,之前老班长提起的——同学里我只和他还保持着联系,前阵子他刚搬完家,听说在小区里遇见了那谁,就是班主任的女儿……”他絮絮地讲述来龙去脉,而我时不时插嘴打断询问他人的境况,整个话题变得像条贪食蛇那样歪歪扭扭地延长。

  “你呢,现在在哪儿忙呢?”我问。

  “一个模具公司里做销售。”他习惯性地掏出名片。

  “模具?”

  “对,有些车床上要用到的模具,我们来开发和销售。”

  “呵,是啊?”我读着他的名片抬头,“区域经理,不错呀,负责华南还是华北?”

  “你还真信呵。公司办公桌东南西北共四张,区域经理就有四个人,我是负责饮水机那片的。”他半开玩笑,表情玩世不恭。于是曾经的熟悉感迅速拂过我的心脏,像颗随跑动而松脱的纽扣。

  “结婚了呀。”我折过话题。

  “是啊。”

  “几年啦?”

  “快五年了。”

  “这么久了?!”

  “还行吧。大学时和她一个社团。”

  “啊啊,是么……”

  “嗯。”他反问道,“你呢?”

  我晃晃空荡荡的右手。

  “不会吧?”他说得吃惊,语气听着倒并不十分配合。

  “会的。”我故作洒脱地耸耸肩,“没办法。”

  “女强人都如出一辙嘛,想当初你连音乐课考试也要争第一。”

  “你怎么不提……”我突然停顿住,“行了,说说你老婆那新公司,到底什么问题,我看看怎么帮。”叙旧是一回事,恋旧则是另一回事了吧。有些内容可以随意地提,无所顾忌地、畅快地提起。有些内容则双方都明白还是放着不动比较好。“现实”这个词有强大的氧化作用,会很轻易让某些稚嫩过往变得面目全非。

  网络上总把“同学聚会”这件事形容得很丑陋,导致我第一次参加时神经高度紧张,准备好随时接受来自“香奈儿皮包”“卡地亚手表”或“我老公拥有三个煤窑”的刺激。但也许是大家同为名校出身,眼下普遍过着买肯德基不用优惠券的奢华生活,也就没了心理失衡的阴暗土壤。话题仍以回忆为主,唱歌吃饭、拌嘴逗趣、喊着当时的绰号,陈年烂谷子煮成珍珠白玉汤,气氛始终愉快。

  “我可以说‘都没变’,但不消多久就能察觉,其实‘都变了’,男生们的肚子变大了,女生们的眼皮变双了,名片一交换后,能当场谈出几桩意向合同来。”有天午休时间,我指着开心网上的几张照片对汪岚说,“你一定想不到,这个胖子原来有多帅。高中时他只是对我说一句‘又不吃午饭啊’,我都能在晚上,拉被子盖住头,神经质地哭。当年好像为他死也是可以的啊,他要是被歹徒抢了我愿意挺身而出啊,他要是被河流冲了我也当仁不让跳下岸啊,他要是被熊吃了,我也能在苦苦搏杀后剖开熊肚子,把他整个儿救出来,他满脸胆汁胃液照样捧着一通猛亲——是不是很感人?”

  “太感人,快赶上唐僧和孙悟空了。”汪岚一下笑了。

  “唐僧和孙悟空的关系本来就很暧昧!”

  汪岚弹我的额头:“后来见到他,什么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