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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盛开的野百合


紫荆村小秃子家,斑驳的土坯墙上有着一条条裂缝用草泥塞着,炕桌上昏黄的煤油灯芯豆芽般—闪—闪的光亮。

小秃子、张雨、程兴坐在炕上。住在小秃子家的军宣队员小李和小刘俩战士坐在炕下的小木凳上。

张雨拘偻着身体,有些呆滞的眼神看着幽暗的煤油灯芯满是一种迷茫。他的脸上除了一种凝固的冷冽,已经看不见其他的神情!

张雨原是马来侨胞,抗战时一腔热血到了延安,因少年时习画,来延安后就在延安鲁艺学院学习,解放后是古城市美协的首届主席。57年反右时,因严重的右倾错误下放到了紫荆村劳动改造。妻子也是舍弃了优越的生活,同他一起结伴归国的马来侨胞,同在鲁艺学习,也是一个画家。张雨下放到农村后,远离海外亲人的妻子受不了生活的重压,带着女儿改嫁给了原在延安鲁艺的同学,去了新疆生产兵团,从此天各一方,再也没见过面,张雨也就至今单身。文革开始后,各派为了标傍自己是革命派都把张雨作为揪斗对象,已经无处可去的张雨只有躲到自己下放劳动过的地方。也许村民们都念着他的好,几乎紫荆村一个村的人都成了他的保护场。人人都知道张雨在这里,任凭红卫兵和各派系的造反派在村里找翻了天,就找不着这个人,但毕竟家家都是有老有少,除了同情没人真正敢收留他。于是,同是一个人的孤儿小秃子就同他相依为命了。孙参谋一进村就打听到了小秃子把张雨藏在村后山岭上的老爷庙里,孙参谋到老爷庙里去看了张雨,好不容易才把他劝下了山。

此时,程兴正在听他讲述着好似已经异常遥远的故事……

1958年,有着右倾倾向的美协主席张雨下放农村劳动来到了紫荆村。村头的老槐树旁边不远就是小秃子家,张雨就住在小秃子家旁边的牛圈里。那时小秃子才8岁,叫憨憨,也不秃。憨憨有个5岁的妹妹叫小丫,由于营养不良,憨憨和小丫的身材都显然的瘦小,唯有憨憨和小丫都有一双异常晶亮的眼睛给人一种生气。

张雨刚到那会,憨憨带着小丫总爱蹲在牛圈门口听张雨吹口琴,有一天张雨问憨憨会唱歌吗?憨憨摇摇头,小丫跟着摇头。张雨说,好!我教你们唱,“东方红、太阳升……”憨憨和小丫学会了人生的第一首歌,尽管有点跑调。

憨憨爹娘是一对多病的中年夫妻,不管见啥人都会自然的弯着腰,在村里可是从不同人红脸的主。1958年的中国农村很多人家里已经不开伙了,公社食堂化了的每家屋顶烟口几乎都不冒烟,也不允许冒烟,村里都吃大食堂。张雨住在憨憨家旁边时,憨憨娘已经卧床不起了。每天憨憨爹会撑着一双肿胀的腿去村里食堂打回稀溜溜能照见人影的小米稀饭,一人没几口就没了。小丫经常饿的嗷嗷叫,有时憨憨娘硬撑着自己那份不吃全省给了小丫,小丫还是一个劲哭叫饿。憨憨爹娘只能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呆呆的望着荒凉的山谷田野和灰蒙蒙的天空。憨憨家门口紧邻着拒马河,河提边和河对面的山坡上,春夏季时分,会长出一些柔柔的野菜和一簇一簇黃白相间的野百合。每当野菜刚刚萌芽,就被一些人家小孩枪光了。有时,憨憨也会牵着小丫找回一些野菜,就在家门口支上几支干枯的树枝点燃,把野菜放上面烤烤自己吃也给爹娘一起吃,有时去远了的地方,小丫走不动了,憨憨就会背着小丫在荒凉的田野里吃力的挪动着找野菜。看着那些白色的、黄色的百合花,小丫会痴痴的坐在地上看着那些花。有一天小丫实在忍不住,摘了黄色百合花的嫩芽就往嘴里送,憨憨急了,打了小丫的小手,小丫哭了。憨憨抱着妹妹说:“这花不能摘呢,吃了会肚疼呢。”憨憨在地上装小狗哄着小丫不哭了,憨憨又找野菜去,小丫依然会久久地坐在那里痴痴地望着那花。

这样的图景看多了,张雨有一天默默地在牛圈门口展开画笔,把50年代末中国偏僻农村的这幅生态图用画笔记录了下来:画面远景是枯黄色的远山,稀稀落落的小树,近景是没有生气的破败村舍,村舍中唯一可以看见一个屋顶上的出烟口浮出一点点水平状飘浮的炊烟。荒抚的田野,拒马河静静向远方蜿蜒伸展着。远山峰峦间铅灰色的云逢中透射出金色斑斓的光,看不出是晨起的朝阳还是落日。星星点点的野百合花在山谷间盛开着,小丫瑟瑟的身影凝固在野百合花丛中……

憨憨会来到牛圈门口看张雨画的画,看着那画面上盛开的野百合,会轻轻抚模着那花。看着小丫,他会爱不释手的去抚摸小丫的脸。完了总会问:“叔叔,你还会回你家去吗?”

张雨会不置可否但很认真的告诉他:“叔叔家在很远很远!”

憨憨会充满希望的问:“回到你家能有饭吃吗?”

张雨会让憨憨的希望充满快乐:“有啊,叔叔家在很大很大的城市,大街上有汽车,有好多好多的人,那里的人都有饭吃,也有同这里一样的百合花。”

憨憨会充满向往的望着张雨:“叔叔回家能把我妹妹带走吗,她没饭吃,老哭,俺不哭,俺爹娘在坑上动不了了,俺要留下给俺爹俺娘打饭。”憨憨说着会婴婴的哭泣起来。

张雨会抚摸着憨憨的头,默然无语。

憨憨会失望的流着泪,牵着小丫慢慢走回自己的家,一边走着,憨憨想让妹妹快乐,会牵着小丫小手手又唱起跑了调的东方红。

憨憨爹娘都躺卧在床上挪不下床了,去村里大食堂打饭的事就只能憨憨扛了,每当张雨在食堂碰上憨憨,就会将自己的稀饭倒上一点给憨憨,憨憨就会向张雨报以感激的眼光。

食堂打饭的人越来越少了。一天,小丫饿的受不了,哭闹着要憨憨背着一起去打饭。在途中,憨憨背不动了,把昏昏沉沉的小丫放在老槐树下,自己去了食堂。可就这么怪,憨憨在食堂门口从上午坐到下午,食堂既不开门也无人来打饭,憨憨实在熬不住,用劲推开食堂大门,却发觉食堂里平时作饭的人都不见了,有一个作饭的靠在锅灶前好像睡着了,憨憨紧着喊也不应声,吓的憨憨丢掉了打饭的瓦罐就往回跑。来到老槐树下,憨憨没有看见妹妹,好不容易才在田野里看到趴在地上的妹妹,嘴里塞满了黄色百合花的茎叶,人早已死了。憨憨抱着妹妹嚎啕大哭起来,憨憨爹踉跄着出现在门口,拖着—双肿得发亮的双腿爬过来,把小丫抱在怀里,一直到太阳下山。张雨远远的看见这情景,扛着一把锄头过来,在哪株黄色百合花前挖了一个坑把小丫埋下去了。晚上,张雨园睁着眼望着窗外的天空,依稀,他看着憨憨家屋顶烟口上冒出了一缕缕灰白色的炊烟。

清晨,死一样的寂静笼罩着拒马河畔这个贫瘠的山村。张雨走出牛圈,野地里,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不远处警觉的瞪视着他,哪株黄色百合花前埋葬小丫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坑,张雨望望几只野狗,又望望憨憨家屋顶烟口上微微飘着的一缕缕灰白色炊烟,远处,野地里影绰着憨憨身影,他已拔掉了一地的野百合花……

张雨嚎叫着跳进拒马河里,扑在水中任其飘浮,脸上淌着的不知是泪水还是河水。

有一天,单位来了两个人,张雨终于要走了,憨憨依在门口怯怯地望着他。张雨把那副油画送给憨憨,来接张雨的俩个人要带走那画,憨憨死活不放手,一边嚎啕大哭着:“这是我妹妹啊,是我妹妹啊!”

憨憨爹娘爬在地上一个劲的求告,来人好不容易哄着憨憨让给油画拍了照片带走了。

没多久,憨憨爹娘都死了。村里后来下了救济糧,都传着说是张雨找上面要的,一个村自打那能活的都活下来了,谁家能不记着张雨的好呢!

憨憨自打爹娘没了,就被送进了孤儿院,惹上了癞痢头,成了秃子,村里人都把原名给忘了,也就一直喊着小秃子。

张雨结束了回忆。

小秃子轻声哭泣着。

张雨自言自语着:“有时,真理就在少数人手里。”

此时的张雨似乎变了一个人,冷冽的眼神中,浮起了一层闪烁着的光亮,似乎还有一种蔑视。分明,程兴从他那蔑视的眼神中还读到了张雨的心声:“我看过你的批判文章,说啥大食堂的烟筒不冒烟是污蔑人民公社没饭吃,将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画成落日,将红太阳的万丈光芒隐没在乌云后面,将我们生机勃勃、充满希望的社会主义田野画成一片荒凉,开满了像证资本主义的野花,还要我们的革命儿童去无限向往……说我反党反革命,我从延安时期就跟共产党干革命,是为了啥?就是为了建设一个新中国,让我们中国的老百姓都有一碗饭吃啊!”

程兴望了望还在沉思着的张雨,默然无语,他轻轻起身,走出屋子,站在院子里望了望小秃子家幽暗的灯光,回身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