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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七)


到了夏至那天,大人们全挤在金襄卢房里,小孩子大都窝在金Sun家堂屋里玩扑克牌,金Sun还小,不会玩,弄乱了表姐郑颜的牌,被她驱走了,他站在夏天的屋檐下看着垂下的毛毛雨,空气摸起来很凉爽,可他不喜欢,下雨时他只喜欢躲在屋里感受那种潮湿又燥热的气氛。他跑到前屋,轻轻推开角门,撞见小姑正回头看他,金恋挥挥手帕,叫他过去,却被站在金恋后面的小姑父郑玉清一把拽住,拖了过去,把他抱在怀里。小姑父长着大长腿,倒因此他成了屋里最高的人,多年后听到的“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风景”也不过如此,目之所及大不过人心。

他看见影青瓷枕端放在中堂前的条几上,素白的釉色中泛起淡淡的青色,好似有人在掀起她的罗裙,而积釉处又有如淡墨绿的咸水湖,万里无波。其上置鸡心形枕面,以宫殿人物为枕底,其庙宇辉煌自不必说,奇就奇在那殿中人物上,只见一妙龄女子全身赤裸无一物,坐在玉桌上,脚踩石凳,脚尖微跷,双手各紧握住一边****,咬牙切齿,面目可憎,上身往后仰,披头散发,只有一只鹅黄金步摇似插非插。

突然金鱼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俺达,这几年我在妈宫给淫淫小舅开车不容易,她娘三个在家里您是知道的。”金襄卢躺在床上,平时总开着的收音机安静地窝在枕头下,“当初叫你跟叶广斌换化肥你不干,要不然现在也发了。”哎,您不知道,那时候天天跟鸡花吵架,我实在烦了,想想老是这样对孩子教育也不好,那时候淫淫都懂事了。”鸡花把双臂交叉,头略偏一偏,说:“那谁家不吵架呢?也没看哪个男的像你一样动不动就走了,想吵都吵不起来。”哼了一声又道:“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舒坦,我在家带两个小孩过得是什么日子。”说到伤心处,鸡花竟抽泣起来,“我的孩子长这么大了,你有没有好好陪陪他们?还是去年你回来给小金带了个小布娃娃,金鱼呀,他都六岁啦,还是个男孩子,你给他买个巴掌大的小布娃娃。”

金鱼回头看看金Sun,瘪一瘪嘴,他眉宇之间露出的霸气是金Sun在这个乡旮旯不曾见过的,那颧骨分明的方脸,微收的下巴,以及沾染了城市气味的黑色白点衬衫,与他跪着的坑坑洼洼的黄泥地显得格格不入,金Sun想是永远也不会忘掉他父亲此时心怀愧疚而又因不习惯而表达出来的无奈的神情,至少在他还没有完全脱离艺术气质的时候,金Sun捕捉到了这份爱意,他愿意相信“人之初,性本善”。

说到金鱼和鸡花这对饮食男女,又是一段风流史,鸡花家是开百货商店的,在当时仍能每天吃上一顿红烧肉,她从小偷喝过期奶粉,长得白白净净,又学过裁剪,穿着自己设计的时髦服饰,绝对是妈宫一枝花,美女配流氓,真是世上最默契的组合。金Sun听他妈在正月十五晚吃完团圆饭后说当年的风流韵事,心里只有两个字欲喷薄而发——贱货,若非要让他连爹一块骂,那就是——狗男女。

说来也是,在大家眼里三从四德、没有大脑的农村妇女里冒出这样一个辣妹是有点二,可是鸡花自己倒十分得意,只管与这个流氓风花雪月、夜夜笙歌,不过有一点可以确信——他父亲的床上功夫是绝对满足不了这个荡妇的,不然他怎会怀疑鸡花与其他男人上床?在现代人看来,导致夫妻出轨的原因有很多,但金Sun只相信是因为不够性福,如果夫妻二人每次都能在床上同时高潮且反复数次久久不愿分开身体,即使他们在文化程度、思想境界上相差甚远,也会为了这床上几个小时的快活而苟活在一起。不要说那些青年才俊多文质彬彬,那些倾城美人多娇羞可人,到了床上,脱了衣服,都一样。

金鱼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过去了就过去了,你光讲你多么受苦,那我呢,我为了忍你才到妈宫去的,给别人开车永远没有出路,这一拖就拖了我好几年,最青春的时光也没有了。”

“家丑不可外扬。”金什抓了一把瓜子走到门口嗑起来,“一家一道的,说不完的伤心事,何苦旧事重提?”

付花衣点头,说:“俺达,你看看,老三家过得苛苛巴巴,我们也等着这笔钱还超生兰儿的钱呢,依我讲,那个文物贩子出的价钱不错,我们还是趁着他们买热了,赶紧出手算了,不然回头等没人问了,纵使这瓷枕价值连城,恐怕我们都饿死了。”

金襄卢看了看坐在长板凳上的大儿子金猪,旁边的大儿媳马莲将双手合十插入大腿间,都不说话,他又环顾四周,金Sun顺着他的目光流转,突然定在了一个女人身上,这个人就是大姑金明灭,除了过年她们一家来给老爷拜年外,金Sun很少见到她,只有等到夏季栀子花开的时候,她才会装一麻袋栀子花挑到陨石村集市上卖,到时会给每家送一小黄瓷盆栀子花,爱美的女人们总是把花别在对襟花点衬衫的第一个扣眼里,因而对大姑的印象总是弥漫着栀子花的味道,清肃。

金明灭是一个不太安分的人,在十六岁的时候背弃整个金家,甚至全村的异样眼光,一个人逃婚到上海,为了终身摆脱一个不喜欢的东西,她宁愿只身一人来到完全陌生的地方过活,这是金Sun所羡慕的,不管她心里对家人是不舍和无奈,还是仅仅无所谓至遂了心愿,到底,她做了旧社会第一个新女性,金Sun成了小小粉丝,但对金襄卢来说,这可是永远也不会痊愈的心病。

大姑父邓法门发现岳父大人看到了这里,赶忙提着嗓子说:“我不同意卖这瓷枕,这是国家文物,流落在民间终有一天会因为保管不善而毁掉,只有让国家精心呵护打理才能让老祖宗的宝贝永远流传下去。”

“呸,你先睁大狗眼看看你面前的这位祖宗。明灭当初死活不同意我给她定的亲事,自己一个姑娘家跑到上海就不清不楚被你这个死瘸子上了,你再看看你那条腿,什么时候能给我站直喽!”金襄卢愤怒地拿起立在床边的拐杖,指指邓法门的左腿,抖了两下。

邓法门还想还嘴,被金明灭捅了捅腰际,金明灭抢先一步说:“卖或不卖与我们何干?稀了巴拉叫我们来做什么。”然后拖着邓法门就走了。一屋子人干处着,看看金襄卢的神情,好似心碎。

金Sun从小姑的怀抱里挣脱开来,回到地平线,置身门外干净的空气和土地,望着大姑父一瘸一拐的背影发呆,这一切是多么来之不易啊!湿润的季节,雨水就该更狂暴些,扑向房前的白杨和沙砾。

爷爷房子的外墙上被大队部的人画了一个黑色大框框,足足占据了整面墙,里面用毛笔蘸着各种颜色的油漆分很多块写上一些消息,有各个村的邮政编码,还有避孕小常识,说可以把女人的月经分为四个七天,来大姨妈的前后两个七天是危险期,剩下两个是安全期,买不起避孕套的小青年们可以尝试在这个时段私定终身,还像模像样的举了个例子:高塘集的王某某与其未成年的女友狂干不带套,三年没受孕。再往下看,还写了些乙肝疫苗接种的通知和一些长寿秘诀,这一切内容都不及最上面那八个鲜红大字来得显眼:计划生育,刻不容缓。

屋里那些大人们估计又开始唠唠叨叨纠缠起爷爷,继续讨论下去卖与不卖,他想回去看哥哥姐姐们打牌,一转身看见四婶站在角门后,闭着眼,他缓缓从人群之后抽身离开,走到角门时,依稀听见四婶咕囔着:“主啊,我不要万贯家财,只求您可怜可怜我的孩子,让他过上好生活,阿门。“他装作漠不关心,只是忍不住眯着眼抬头瞟一瞟,害怕四婶忽然睁开眼,露出两颗僵尸牙。回到堂屋,他站在金凡音身后帮她辫辫子,心里却对父母的关系有了妙不可言的理解。

按时辰来看,该是天将黑之前,可因雨停了,天空放晴,竟贸贸然又微微亮起来,也渐渐看见了断断续续的阳光。金意思跑到堂屋来,拉走妹妹金木女,说:“前面散了,各回各家。“轰轰然一屋子人全都起身来到前屋,迎上从老爷屋里散了的大人们,一时间热热闹闹,金鱼和鸡花送他们出门,又一下子空空荡荡,老爷子一个人躺在床上,透过紫窗纱,望着门口和大马路上走走笑笑的后辈们,心里空落落得,无聊着拿起收音机听天气预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