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庭审理时，当事人陈述胡大运辞职的前后经过，并出示了精神病鉴定机构的鉴定和医院治疗的病历。人事科长答辩说，胡大运写辞职申请是在没有患病的情况下提出的。律师说，谁主张谁举证。人事科长说，举什么证，我就是证人。仲裁员说，有证物吗？人事科长说，什么证物？同意胡大运辞职的是人事局，问人事局去！仲裁员举棋不定。律师说，恳请仲裁庭面对媒体和旁听群众依法仲裁。旁听群众在下面窃窃私语，记者相机的闪光灯频繁闪亮。
仲裁庭最终裁决，恢复胡大运与公路局的劳动关系，鉴于胡大运患病不能上班，公路局按退养支付其生活费，直至退休，再办理正式退休手续，退养期间由其大哥监护。
江梅红在回来的车上，饶有兴趣地问胡大运，老百姓最关心什么？胡大运脱口而出，柴米油盐。江梅红又问，老百姓最痛恨谁？胡大运对答如流，贪官污吏。江梅红笑道，那你怎么还想给腐败分子重奖？胡大运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又是脱口而出，让老百姓都知道他腐败！江梅红哑然。他大哥在旁骂道，再听到你念叨什么反腐败建议，我撕烂你的嘴！这回不是江局长，你喝西北风去。
江梅红回到局里，赵小山拿起一张长江晚报笑道，江局长上报纸了，该请客！这是赵小山煮熟的鸭子飞了之后，第一次给江梅红笑脸。华雪君见赵小山与江梅红之间难得有这样和谐的气氛，凑过来笑道，梅红智斗四大名科，值得庆贺！我请大家喝酒。夏小雨像燕子一样从楼上飞下来，哪四大名科呀？赵小山扳着指头，嘿嘿笑着说，预算科管钱，人事科管人，规划科管城市规划，项目审批科管立项，都是呼风唤雨的主。
信访局响起了朗朗笑声。这晚信访局醉了。
汪小平一上班便进了华雪君的办公室。
汪小平虽然话语不多，但这些年与华雪君从风风雨雨中一路走来，特别是华雪君经历家庭惨变之后仍然保持一身正气，对汪小平触动很大。汪小平没有很高要求，就想跳出这是是非非，寻找一个安逸的职位，这也是很多像他这样年纪的领导干部都有的想法。当看到华雪君一方面在默默承受着心灵上的折磨，一方面还要承担工作上巨大的压力，汪小平选择了一起分担。这不仅仅是一个当副职的责任感，更是做一个男人应该有的豪气，所以在华雪君情绪低落的时候，汪小平主动承担了大量的信访问题的协调处理。用他的话说，非常时期，局里的干部要齐步走，一二一，多长一只耳朵听事，多长两条腿走路，多长一个脑袋想事。华雪君补充说，信访干部要眼观三路，上中下，上要为党和政府分忧，中要挑战各种利益集团，下要为老百姓解难，任何时候都要有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危机感。
华雪君看着神态凝重的汪小平，担心地问，又出事了？汪小平低声说，市委斜对面的豪客娱乐会所昨晚摔死了一个人，看情形很快就会闹到市委来。
华雪君问，怎么会摔死人？，昨天地税局长家里办喜事，大小老板都云集北港送礼吃酒。有几个老板喝多了，晚上接着在豪客狂欢，下楼时，楼梯扶手垮塌，摔死一人。
华雪君叹息，乐极生悲。
汪小平笑着说，老板可不这样认为。
华雪君笑道，老板怎么认为？汪小平说，一个老板对我耳语，歌厅吼一吼，忘掉烦和忧。
老板称豪客是忘忧场。
华雪君好奇地问，忘忧场？老板不都是让钱烧的，有什么烦忧？汪小平反问，老板与地税局长非亲非故，为什么要来凑热闹？腐败就像湖洲上的野草，烧不尽，割不绝。华雪君若有所悟。
摔死了，依法赔偿就是，闹到市委干什么？汪小平说，死者家在市郊，死者亲属把村里老百姓都鼓动来了。背后有干部出馊主意，大闹大赔，小闹小赔。
华雪君愤慨地说，只有落后的干部，没有落后的群众。
说话之间，市委门口已经是人声鼎沸。
江梅红闯了进来，大呼小叫，不得了，市委门口有两伙集体上访，都拉了横幅，要政府主持公道。
汪小平疑惑，怎么会有两伙？江梅红说，一伙是东郊牛角塘的老百姓为豪客摔死人的事，一伙是西郊飘水的老百姓为城郊幼儿园园长把一个学生的耳朵撕裂的事。什么老师，这样残忍。
华雪君再也坐不住，站起来，发出一连串指令：小平，你立即与政法委取得联系，请政法委牵头，安监局、北港镇配合，把牛角塘老百姓疏散到豪客去调解。记住，一定不能突破法律的底线！如果发现有干部在背后煽动，立即请市纪委介入调查处理。
梅红，你立即通知教育局、公安局前来联合接访。
汪小平前期工作进展顺利，牛角塘的老百姓收起了横幅去了豪客。汪小平为了不突破底线，和颜悦色与老百姓磨了一天二夜的嘴皮，总算达成赔偿协议。老百姓临走时摇头不止，说了一句让人哭笑不得的话，谁熬夜能熬过干部，俺钻他裤裆。
华雪君这边联合接访举步维艰。飘水的老百姓长时间滞留在市委，最后惊动了姚晨。
姚晨坐在华雪君的办公室，一脸不高兴，问教育局长，听说把学生的耳朵撕裂了，园长就是这样为人师表？教育局长说，园长其实很喜欢这学生，学生很玩皮。
姚晨说，玩皮就撕耳朵，我小时候还逃学，是不是要剁脚？教育局长说，当然不会。一个往桌底钻，一个捉住耳朵往上拉，耳朵就撕裂了，纯属意外。
姚晨说，我也觉得意外，这么大事，怎么就没见当事人园长来？教育局长说，园长都答应了带学生去上海治疗，飘水的老百姓要的是钱。
姚晨说，要钱就赔钱呀，谁让她撕裂了别人孩子的耳朵。
教育局长说，我也是这样说，园长还犯犟。
姚晨说，她凭什么犯犟？教育局长说，凭她一个女人带两个儿子，老公病死了。
姚晨说，那又怎样？教育局长说，逼急了，她不活。她不活，儿子要政府供养。
姚晨对公安局长怒道，撕裂了耳朵够什么罪，能不能关？公安局长说，轻微伤，不能关。
姚晨又对教育局长吼道，听说城郊幼儿园是无证办校，教育局为何不强制关闭？教育局长说，幼儿园多数都没有办证，关一家，波及千家万家。
姚晨冷笑说，看来你是无可奈何了。
教育局长、公安局长都无可奈何地苦笑。
姚晨骂道，无可奈何？可笑之极。
姚晨用排除法在脑子里飞快地搜索可能解决问题的办法，筛选结果，只有赔钱一条路。那就赔钱吧！谁赔？园长不可能。公安局更不可能，没有公安局为违法的人赔钱的道理，公安局从来都是处罚违法分子，如果是那样，公安局趁早关门。那只有教育局！教育局长说，教育局赔了这钱，迟早也得关门。幼儿园本来就违规，教育局为违规的幼儿园赔钱与公安局为违法的人赔钱同出一辙。华雪君笑道，总不至于要信访局赔钱！姚晨也笑道，你不说我还没想起信访局，信访局赔钱还真是合适。华雪君说，书记可是管信访局，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姚晨瞪了华雪君一眼，你骂我是兔子？华雪君脸一红，赶忙道歉，比方不恰当，书记怎么会是兔子！姚晨阴着脸说，钱先由信访局垫付，当然也不要信访局出，钱还是教育局出，老百姓上访，信访局出钱没有后遗症。
华雪君东拼西凑，钱出去了，市委门口清静了。
信访局出钱有没有后遗症，只有华雪君知道。华雪君收到了园长发来的一条短信：我学校的学生又被蚊子咬了，信访局能赔多少钱？华雪君没有想到张快乐老哥哥能找到她办公室来。
一头白雪的张快乐拄着拐棍，摇晃晃，笑呵呵，进门就喊，少尊婆，你这里好难找。
华雪君赶忙扶张快乐坐下，笑盈盈说道，怎么又称少尊婆，叫雪君。
张快乐笑道，过去这里就是县衙，哪能尊卑不分。
华雪君递过一杯热茶，说，现在不是过去呀。
张快乐说，现在过去都是一个理。你娘身体好么？华雪君说，好，好。
张快乐说，崽俚听话么？华雪君说，听话，比以前听话。
张快乐似乎还想找什么事来问，可又想不起要问什么，便傻呵呵地看着华雪君。
华雪君知道张快乐打老远从乡下来，一定有事找她，并且在他看来是非常重要的事。华雪君微笑着问，老哥哥，怎么亲自来了，有事捎个信，我去张家滩看您。
张快乐想接话头，却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说，没事，没事，就是来看看你。换生不争气，害苦了你。要不是他把命丢了，我还要拿拐棍打他。
华雪君见说起换生，心里无端渗出一股酸楚，眼圈红红地说，怪我没管住他，让村里人跟着活现世。
张快乐愤然地说，咋能怪你，自作孽不可活！村里人对你都伸大拇指。
华雪君叹道，老哥哥，有您一番话，我不委屈。
张快乐白眉像枯萎的丝茅草，掩蔽着如古井一样深陷的眼睛，古井里渗出二滴百年沧桑，让华雪君感到温暖而踏实。
张快乐微笑着摇摇头，说，不委屈，不委屈，过了难中有好时。
华雪君从心底感激张快乐的温厚，说，老哥哥，当我是一家人，有事只管开口。
张快乐迟疑了半天，半是羞惭半是笑地说，少尊婆是我们村里最大的官，我想求你一件事。
华雪君微笑着说，什么事？
张快乐说，你帮我搞个低保不？华雪君惊诧地说，您是我们村里的老祖宗，吃低保像什么话。
张快乐说，你不知道不是，能吃上低保，那要多大的面子。
华雪君说，吃低保还有面子？低保不就是救济穷人，就像过去的五保户，再就是遭遇天灾人祸的人。
张快乐憨笑道，我们乡下吃低保的谁不和干部沾亲带故！你也让我体面一回？华雪君微笑着说，老哥哥，不要听人谣传。低保有低保的政策，您缺钱花，我给您。
张快乐失望地站起来，满脸悲戚，说，我与你家隔着二层，原本就不是一家人，就当老哥哥放了一个屁。走了。
华雪君笑道，老哥哥生气了？谁说不是一家人？吃不该吃的低保不光彩。
张快乐忧闷地说，老哥哥是个老糊涂，就不该来为难少尊婆。
华雪君微笑着说，老哥哥不要生气，不吃低保，享受政府长寿保健补贴不是更光彩么。
张快乐疑惑地问，长寿保健补贴？华雪君说，九十岁以上老人就能享受。
张快乐又憨憨地笑起来，说，不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
华雪君刚送走了张快乐，刘梅市长就走进了接访大厅。今天是刘梅市长接访日，接访大厅人声鼎沸。
刘梅在里间接谈室正向华雪君询问近来信访工作情况，汪小平在外面的候访大厅已经和上访人吵上了。
一个头发花白，着洗褪了色的中山装，佩戴毛主席像章的老人，后面跟着同样年纪同样装束的一群老人，对汪小平吼叫，我们要见市长！汪小平说，你们是哪里的，反映什么问题，先登记。
站在前面的老人说，我们都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大队书记主任，退休金才四五十块钱，不够你们领导买一包烟。汪小平慢悠悠地说，我买不起那么好的烟。老人说，你买不起有人抽得起。汪小平说，反映问题就反映问题，怎么说起抽烟？你们就是想抽好烟？老人恼起来，鬼才想抽好烟，抽那烟烂心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