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村里来了一个相士，黑蝉去看热闹，相士看着黑蝉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可惜，可惜！黑蝉问，先生，为何可惜？相士讳莫如深地说，成于口，败亦于口。黑蝉摇晃着圆滚滚的黑脑袋，说不懂。相士又说，你口本来生得完美无缺，可惜破相了，口大吃四方，可惜裂了。黑蝉摸出身上仅有的一百元钱塞给相士，问可有破解之法？相士大拇指掐着中指半天说出了四个字，遇鼠而寂。再问便是天机不可泄露之类的话。黑蝉懊悔不已，肚里骂道，露个屌！老子又不是二百五，一个字花了二十五！黑蝉更恨爹，爹在土里恨不着，便恨娘。黑蝉结婚后便与娘分了家，娘一头青丝变成满头白发，现在只能眼巴巴等着黑蝉一年给的六百斤谷。
一年给六百斤谷是分家时村长断的，柴米油盐都在六百斤谷里。
黑蝉骂道，老不死，哪有那么大饭量。黑蝉就只给三百斤。娘身体好时自己还能在田坂里寻些生计，做不动了，娘找黑蝉仍要六百斤谷。黑蝉骂道，不是一直这样过来了么，老了难道还要养汉子？娘让黑蝉的话伤透了心，娘找村里、乡里断公道，娘不知道又告到市里，遇到了华雪君。华雪君启动法律援助，让娘把儿子告到了法院，法院判决黑蝉拿六百斤谷供养娘。黑蝉读书三年没学会三个字，学娘上访一学便会。黑蝉告法院判决不公，为什么是六百斤谷，而不是三百斤谷。弄得法院无心管他娘的事。娘用谷换了老鼠药吃，便不饿了，三百斤谷都多余了。黑蝉真正上访，不是因为与娘比上访，他赢了，而是因为他偷了埋他爹的八仙自留山上的树，让那八仙打了。黑蝉不是去报案，而是去上访。乡里、村里说，你偷人家的树，该打！找华雪君上访，华雪君说，打人要依法处理，偷树也不能逃脱法律制裁。黑蝉只想别人赔他钱，不想法律制裁他，于是继续上访。继续上访黑蝉得到了三万元的赔偿，钱不是那八仙出，谁出黑蝉没计较，反正有人出，偷树的事也不了了之。于是黑蝉到处吹牛，这样的打一年挨十次不冤枉！黑蝉是这期间与玉蝉相识，搭伴。
他们搭伴上访不仅仅是名字里都有一个蝉字，一个重要原因是，玉蝉有文化，黑蝉有钱，玉蝉写上访材料，黑蝉出路费。黑蝉知道玉蝉曾经到洪城上访，没路费回家，赖在接访处不肯走，等人去接。黑蝉笑玉蝉，你太小家子气，路费值几个钱？跟我混吧，我包你路费。他们就这样一拍即合。
玉蝉心底瞧不起黑蝉地痞无赖的嘴脸，更瞧不起黑蝉心狠手辣，为三百斤谷逼死亲娘。黑蝉心底也瞧不起玉蝉自命清高而又穷困潦倒的模样，更瞧不起玉蝉到处招蜂引蝶，只管自己痛快，把伤痛留给女人。
华雪君问他们怎么会走到一起，他们都这样在华雪君那说对方的坏话，然而他们又谁也离不开谁。
他们搭伴，给华雪君增添了很多麻烦，登记多算一人次，接人多一份开支，更主要的是二个人在一起还多了一份智慧，他们一个当过干部，熟识玄机，一个懵昧无知，敢闯敢为。
一次，他们到了北京，两人一嘀咕，说，要回去也行，我们要坐飞机。接人的干部请示大泽乡的书记石良臣，石良臣说，算政治帐，不要算经济帐，坐飞船也得尽快搞回来。
玉婵写个冤字牌子，黑婵就敢举着过闹市。玉婵算准了什么时候有什么领导经过某地，某地肯定能避开耳目，黑婵闯上去拦车告状，一拦一个准。
他们现在上访为了什么事？玉婵当然还是要求恢复公职。黑婵没有什么事，但他没事能找事。黑婵开窍得益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个交警拦了一部车，要罚款。司机早把钱送到交警面前，说，只要不扣分，就不要开罚单，这钱是你口袋里的钱。黑婵正好碰见，用手机拍了下来。黑婵扬起手机对交警说，小子，老子上访去告你！交警慌忙把黑婵拉到路边，把司机的钱和自己口袋里的钱都掏给黑婵，夺过黑婵的手机把照片删除了。黑婵从此做起了偷鸡摸狗的勾当，专门挑当官的毛病，用他的话说，当官的属鼠，胆子最小。他今天告张三局长超生了二代，明天告李四主任建了豪宅，后天又告某某书记过节有多少人排队去送红包，因为他拍的照片上的人都是空着手，不像几年前提着大包小包，就断定是送了红包。他虽说不闹人，却龌龊人，所以很多人选择肉包子打狗，黑婵正中下怀。当然也有横的，用打狗棒打狗，黑婵便紧咬不放，这就是他为什么还有事要上访。
一次，黑婵与玉婵在天安门玩耍，突发奇想，对玉婵说，我要告毛主席。玉婵惊疑地问，你告他老人家做什么？黑婵说，纪念堂压在北京的中轴线上，对我们老百姓不利呀。玉婵拍打着黑婵的黑脑袋骂道，闭上你的臭嘴，你是不是想住进疯人院！黑婵缩起黑脑袋，吐出了红红的舌头。
玉婵和黑婵是哪里有风吹草动便往哪里凑热闹，很少去华雪君那里。用双婵的话说，谁愿白费口水。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淡绿就像是经过冬天凌辱的荒凉大地上长出来的细皮嫩肉，再经春雨昼夜不息地滋润，绿色便充盈了整个世界，埋葬了一切颓废。
一切鲜活的绿色都是生命底色，情感在生命底色上挥毫泼墨，便是一个内心世界。
经过一个冬天的风刀霜剑，华雪君心里早已伤痕累累。在这样一个充满生机的春天里，华雪君总算感到有一股暗流愈来愈强烈地冲刷着内心的伤口，人也渐渐鲜活起来。
信访局的接访中心在刘梅的亲自关照下终于落成。接访中心尽管仍然是建在市委大院内，没有逃脱守门员的运势，但毕竟办公条件大为改善，办公自动化走进了信访局，一百多平米的接访大厅也体现了新来的市委书记亲民理念。
信访局干部一致要求要搞一个庆典仪式，华雪君没有同意，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对虚华的东西越来越排斥。华雪君说，硬件建设只是个开头，等能充分发挥这些硬件的作用时，老百姓天天来庆祝。
北港大地震后，华雪君第一次单独约江梅红谈心。江梅红是一夜之间变得沉默寡言，工作完全处于被动应付状态。华雪君问，心里是不是一直堵得慌？江梅红不言语。华雪君说，我也是女人，也堵得慌！江梅红仍然不言语。华雪君说，实在堵得慌，愿不愿意换个环境，我找领导说。江梅红脸色变得刷白，说，不要。华雪君问，为什么不要？江梅红说，那不是告诉大家真有那么回事。
华雪君说，你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不也是告诉大家有那么回事？江梅红说，大家真这么想？华雪君点点头。江梅红说，你要我怎么做？华雪君说，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江梅红擦干眼泪，扬起头，微笑着说，是这样做么？华雪君笑道，是的，用微笑面对将来。
江梅红变回了江梅红，天天微笑着坐在接访大厅接访。一天，正好有些空闲，华雪君来到接谈室问她，感觉怎么样？江梅红说，踏实。华雪君笑道，就没有其他感觉？江梅红说，愤怒。华雪君一惊，问，怎么又愤怒了？江梅红忙说，不是为自己愤怒，是为别人愤怒。华雪君笑道，你还要修炼。江梅红说，修炼到什么程度？华雪君说，喜怒不形于色。江梅红说，该喜时喜，该怒时怒，不形于色岂不成了佛！华雪君说，佛说，人皆有佛性。喜怒不是做给人看，而是要在心中化作一团正气。江梅红问，就像女人生儿子？华雪君咯咯笑起来，说，三句话不离本行，什么不好比。
华雪君想，江梅红成熟了。当初如果听马处长，把江梅红推出去，不仅会把江梅红推进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而且是欲盖弥彰，舆论又怎么看待信访局？江梅红从跌倒的地方爬起来，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该给她更多的锻炼的机会，华雪君拿定主意后，问江梅红，有一个修炼的机会，你愿不愿去？江梅红说，愿意，愿意，什么机会？华雪君眉宇间掠过一丝忧郁，说，胡大运又到北京了。这回听说是向全国人大提反腐败建议，说他的建议是天下第一。
江梅红笑道，什么建议敢称天下第一？华雪君苦笑着说，寻常人很难想到。他建议对贪污受贿的人实行奖励，贪污一百万，国家奖励五十万。得到奖励的人便会自惭形秽，良心发现，金盘洗手。
江梅红骂道，亏他想得出来，怪不得叫鼻涕罐，脑子里装的就是鼻屎。
华雪君笑道，鼻涕罐脑子里装的不是鼻屎，是礼义廉耻。
江梅红笑道，华姐看得就是比我深远。
华雪君叹了一口气，说，什么深不深，一句玩笑话而已。去年我曾找过他的大哥，让他大哥帮忙照管。他大哥为人正直，胡恢复胡大运与公路局的劳动关系，他生活便有了保障。他大哥是守信用的，胡大运有近一年没有去上访。这次去北京，肯定是他大哥在申请仲裁中遇到了阻力。你去了解一下情况，看能不能帮忙沟通。
江梅红气得大骂，这帮狼心狗肺，看我不把劳动局闹个鸡犬不宁。
华雪君微笑说，记住你是去修炼。注意策略，请个律师同去。
江梅红带着律师走进葫芦村胡大运大哥家。他大哥正扛起犁准备下田，听说是华雪君派来的人，慌忙放下手里的农具，招呼老嬷头烧茶煮点心。江梅红忙拦住他白发苍苍的大哥，说，老哥哥，不用忙，我就是想问问，仲裁的事怎么样了？他大哥听到仲裁，脸上慈善的笑容倏地不见了，蹲在地上骂骂唧唧。江梅红笑道，老哥哥莫气，我带了律师来帮你，有什么事跟律师说。
他大哥唧哝了半天，江梅红才听出个头脑。他跑长江市劳动局半年多，一会儿说材料不规范，一会儿说证据不齐全，一会儿又说忙，一会儿又说再调解调解，仲裁了半年没结果，回来他气得拿着竹鞭追着胡大运打，胡大运就是这样被打到北京去了。
江梅红怒形于色，想想修炼，又收了起来，对他大哥说，我带你去长江市劳动局，现在就走。
江梅红没有直接去长江市劳动局，而是去了长江市信访局，这是她在路上反复权衡的结果。
江梅红把胡大运这次上访的前因后果向局长陈静详细作了汇报。陈静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拿起电话打给劳动局长，说，胡大运上访的问题市领导极为关注，北港专门派人来协助处理，我让她们直接去找你。
这是江梅红在路上想要的结果。
在劳动局长的办公室。劳动局长说，我让劳动科尽快安排仲裁。江梅红微笑着说，尽快是什么时候？劳动局长愣住了，真是个母牛犊子，谁敢这样对自己说话？如果有，那是自己的领导。
江梅红可不止言尽于此，继续说，不过也没有关系，您的办公室我们已经是熟门熟路。劳动局长笑了起来，缠上我了？江梅红也笑，您是不是在想，有女人缠很晦气？劳动局长赶忙说，不晦气，是福气！明天，明天一定安排仲裁。
在仲裁庭开庭之前，江梅红做了二件事，一是与公路局协议公开审理，公路局人事科长很牛气，公开就公开！二是委托带来的律师做代理人，公路局人事科长哈哈大笑，要什么代理人，在长江市谁能代理我？江梅红冷笑，那是，天下四大名科，人事科便名列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