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八道什么，没事一边凉快去，给我们登记。一个年纪稍轻的人叫嚷起来。
老人说，你是从哪里冒出来？滚一边去。
稍年轻的人说，大队书记主任算个屌，我们那时开拖拉机，你们想搭车要看我们的心情，拖拉机头那是公社书记的专车。
老人骂道，谁希罕坐你们的爬屎虫！我们大小是个头，说一不二。你们是什么？抬轿子吹喇叭。
稍年轻的人也骂起来，你们整天就是整人害人，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活该老来饿死。
讨饭的嫌讨米的，要吵架，都出去，我要登记。一个头发卷曲得像麻花的瘦长男人冷笑道。
稍年轻的人哈哈大笑起来，你们放电影的也来凑热闹？瘦长男人一副不容侵犯的模样，说，你们拖拉机手为社会建设拖物资送百货，我也是披星戴月为群众送精神食粮，风风雨雨几十年，咋不能老有所养？老人接过话头，对瘦长男人说，老弟说得在理。我手里送去的劳改犯，在劳改农场拿的退休工资是我的几十倍，心里能好受么？一个五十开外的矮个子，也挤过来插话，还有我们社办企业的手工人，厂子说倒就倒了，人说散就散了，谁问过我们过得好不好？汪小平微笑着说，你们不要长吁短叹，市长就是来听你们心里话。
老人说，快登记呀。
汪小平说，市长说不用登记，一类人选一个代表，市长接待你们。
接谈室，刘梅耐心听完他们的唠叨，笑道，怎么觉得你们是从时空隧道里走出来的人。
刘梅的确像在听一个遥远的故事。在刘梅童年的记忆里，这些人都是肢离破碎的回忆。
老人问，什么是时空隧道？代表都想问同样的问题，于是都瞪着眼睛看着刘梅。
华雪君笑道，时空隧道是现在通往过去的通道。
稍年轻的人愤愤不平起来，你骂我们是僵尸？老人说，我还没有死。
稍年轻的人说，死人不吃饭，就用不着解决。
刘梅微笑着说，你们不是僵尸，你们的问题是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
瘦长男人说，历史遗留问题就不用解决？刘梅说，不是不解决，是没有政策解决。
矮个子说，你是不是说政策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刘梅说，政策不是太阳，是车道，车不行车道就会翻车。
矮个子说，我没车，不走车道，走的都是乡间小路。
刘梅说，乡间小路也是路，也类似一种规则。
矮个子说，乡间小路都是我们走出来的。
老人说，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
刘梅说，不同的是，不是走的人多了便是路，政策是由国家修筑的路。
瘦长男人说，什么同不同，我看一个样，你不给出路，我们找国家修路。
刘梅笑道，哪有那么简单。你们就别想着修路，生活有难处可以找我。
代表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我们要的是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几个馅饼。
二千零八年是北港的换届之年，市乡村三级在同一年内完成。
换届年往往是信访的高峰年。领导要升迁，总要拿些可以拿得出手的政绩给上面看，要不别人想帮你找不到说词。上面满意了，下面的承受力自然就难说，难说就要上访。老百姓也怕快要落实的事，换了人找谁去？没落实的事，换了人，不找你报个到，你怎么会知道还有这回事？当然也不排除少数人浑水想摸鱼捉虾，水搅浑了，鱼虾晕头转向，一捉一个准。
人生难得几回搏。王怀古在一个纯理论的阵地上，好不容易等到了这样一个用武之地，自然不愿仅仅满足驾驭北港的混乱局面。
王怀古在一次全部是北港一把手参加的领导干部会上说，怎样才能当好一把手？一把手就要像一匹狼！把你绿莹莹的眼睛紧盯目标不放松，不发则已，一发惊人。有人说，纪委书记、检察长也要像狼么？当然要像狼，见了腐败分子就吞了他。有人说，信访局长也要像狼？信访局长见到祸害老百姓的人，就撕了他。
有人说，宣传部长、文化局长怎么做狼？学狼嚎叫总会吧。
下面是一片哄笑，都在想，这会场成了狼窝。
王怀古又说，今天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手里都有大小不同的权力，但权力不是你们私人的，不要做权力的奴隶，要做权力的主人。你们要做狼，既要有狼的凶狠，也要有狼的残暴，还要有狼的坚韧，要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意志。当然要咬该咬的，咬错了，我饶不了你们。
王怀古狼的理论把北港搅得到处“嗷呜”叫。该咬什么，不该咬什么，当然只能靠各人的悟性。至于饶不了你们的话，是否能兑现，那只有做着看。
华雪君做不了狼，那几个时空隧道里走出来的特殊群体三天两头往上跑，你去咬谁？对着夜空里的明月张开嘴巴，“嗷呜”可以，咬则不现实。
吴小奇跌倒，王怀古算是吃了个饱。朝阳岛具有得天独厚的水上旅游资源，麻烦事让吴小奇带走了，孙尚礼****遗留问题是省委调查组钦定处理，没有任何后遗症，王怀古轻装上阵，一个招拍挂就是十个亿。
陈小童不愧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像是用望远镜在深圳看到了北港发生的一切，他不失时机地参与了朝阳岛的招拍挂，以他雄厚的财力和独具的水上旅游创意，征服了不懂经济的王怀古，也征服了懂经济的刘梅，买下了整个朝阳岛。
鄱湖新城开发，王怀古也是捡现成。王怀古不同于吴小奇的是，他把他的政治头脑加上了刘梅的经济学头脑。他组织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煞有介事地召开听证会，在一片赞歌声中，事就办成了。当然，代表和委员也提了很多不痛不痒的意见，新城开发要把传统文化与现在文明揉搓在一起，重建云住书院，无花山不在了，可以考虑建个无花广场。鄱阳湖八景不在了，在无花广场上树八根八景雕塑云柱，哪怕是赝品，也能让后人时常记起。王怀古高度评价了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建设性意见，当场表态，让设计人员把这些意见写进设计内容。这就是政治。
在经营新城上，吴小奇留给刘梅的一万多亩土地，那都是钱。
刘梅绝对是个高级操盘手，她不会做用廉价的土地换取开发商对城市基础设施建设投入空手套白狼的傻事，而是以市政府财政担保进行融资，充分利用政府在城市规划上的最后决定权，全面完善新城的城市功能，最大限度拓展手中土地的升值空间。从而使北港市不仅赚了一个东方威尼斯，还赚了用不完的财政。一年之内，北港市的GDP、财政收入增长和固定资产投入等几项重要经济发展考核指标在长江市由倒一跃居前一，创造了一个天方夜谭。
干部欢天喜地，今年口袋里总算可以多添几个奖金。北港市民眼睛亮了，在新城买一套房子，坐在家里看鄱阳湖潮起潮落，赏心悦目。
陈小童选择了一个星期天，打电话约华雪君聚一聚。这次陈小童来北港投资，华雪君一真无暇尽地主之谊，便满口答应了，我是主，你是客，还是我请你。陈小童笑道，在朝阳岛请，谁是主，谁是客？华雪君笑起来，世界多不公平，我这个正宗的北港人，脚下没有一寸属于自己的土地，一个外乡人却拥有一座小岛。
陈小童哈哈大笑，就不要分什么主客了，谁不是人世间的匆匆过客？陈小童亲自开着快艇来接华雪君。快艇划开一湖绿水，如果不是快艇后面一路雪白的浪花，人就像是在一幅随风起伏的巨大绿丝绸上玩滑滑板，惬意而刺激。
半小时水路转瞬即至。华雪君三年后再踏上这座普通小岛，心里不免有些伤感。张换生踌躇满志的神态和喋喋不休的争吵，从她踏上岛的第一步起，就一直缠绕着她，挥之不去。
陈小童在朝阳岛开发的理念上与张换生截然相反。张换生开发设计充分体现了一种贵族意识，超然出世，侧重享乐。陈小童则是从头到脚都渗透着平民意识，随俗入世，侧重文化旅游。陈小童把高尔夫球场改成了江南名胜村，把江南水乡的名胜微塑在名胜村里，让你在一个小时内阅尽江南春色。把梦幻蓬莱商品房和别墅改成了一个星级酒店，重建了一个浪里渔村，把浪里村人又请进了渔村，不过是以员工的身份住进来的。渔民来了，候鸟又在村后的树林里落了户，观鸟台看的不再是寂寞的树梢。渔民可以带着游客捕鱼，更可以品尝到渔妇做的地道的渔宴。他还建起了一座珍珠贝壳珠宝交易中心，把商贸流通与生态旅游融为一体，把鄱阳湖的淡水珍珠推向了广阔的世界珠宝市场。
听完陈小童的介绍，华雪君想起了一句滑稽的雷语，有钱人日思夜想赚没钱人的钱，没钱人昼夜不眠想赚有钱人的钱。张换生当初应该属于不是很有钱的人。
陈小童是在他的蓬莱大酒店姑苏厅请华雪君吃海鲜，华雪君第一次到深圳对海鲜赞不绝口给陈小童留下深刻印象。
在蓬莱大酒店大门口，站着一个华雪君觉得非常眼熟的瘦高个子男人，正痴痴地往华雪君这边张望。华雪君开始没有在意，等走近了，原来是乔新民。
华雪君的惊喜只能从她痴迷的眼神里看得出来，脸上却只能看到淡淡的笑容，你怎么会来？乔新民笑得有些凄然，没有来得及回答华雪君的问题，陈小童抢先大笑起来，哈哈，没想到吧？华雪君问，怎么不事先来个电话？陈小童又抢着说，他怎么打电话？手机在我这里。陈小童举起乔新民的手机在空中扬了扬，又说，新民一下火车，我就没收了他的手机，怕他忍不住给你打电话。我们说好了要给你一个惊喜。
华雪君笑道，有什么惊喜的？你来北港投资，可看到我惊喜过么？陈小童说，这能一样吗？华雪君脸上泛起了红晕，说，怎么不一样？陈小童笑道，一样，一样！我去安排一下，你们随后来，姑苏厅。
华雪君笑着对乔新民说，这个小童，永远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陈小童走了，乔新民才能插得上话。他歉疚地对华雪君说，一直想来看你，让几个学术活动拖宕到现在。小童不打电话，我也准备这段时间来看你。
华雪君苦笑，有什么好看的，日子就这样过呗。
乔新民欲言而止。
华雪君说，有什么话就说吧。
乔新民说，你可以考虑到北京去发展，你丰富的基层工作阅历是社会问题研究不可多得的财富。
华雪君叹了一口气，说，这里的一切能丢得下吗？陈小童走过来笑道，有什么丢不下。
华雪君笑骂道，去，去，去，有你什么事？陈小童笑嘻嘻地说，你该体谅新民的一片苦心！马上要换届了，有什么想法？华雪君惊讶地说，一个生意人，也关心换届？陈小童说，不是关心换届，是关心你。
华雪君笑道，你是组织部长，能管得了我的进退？陈小童也笑道，我和陈树民五百年前是一家呀！你当一把手这么长时间，就不想尝尝北港市副市长的味道？华雪君说，谁不想进步？那得组织说了算。
陈小童说，组织也是人，是人就有好恶。
华雪君说，那又怎么样？陈小童正色地说，我投资，一百万一千万随时随地来拿。
华雪君好奇地问，这种投资也有利润？陈小童说，这种投资是高额回报，但我不要回报。
华雪君说，你要什么？陈小童说，要你的成就感，你的快乐。
华雪君默然无语，心里有一丝感动，也有一丝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