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好事呀。华雪君笑道，浪子回头。
好个屌。胡德民骂道，石鹞子在湖汊筑坝养鱼占的是鄱阳湖无爹娘的水面，俺管不着，他不该强占石世厚的山林田地。石鹞子不打招呼，把村里的干部、乡里的领导请来海喝了一顿，便在石世厚的田地上做房子，山上种果树。石世厚找到石鹞子，那帮泼皮无赖说，石总看中了你的风水宝地，是你的福气！你想种地，龙虎山庄有的是粗重工夫，做一天，给你一天工钱。石世厚想争辩，被那帮泼皮无赖打得鼻青脸肿。这个没卵用的东西，回到家里，就知道躺倒在床上生闷气。倒是他读高中的女儿石水秀有骨气，放学回家，听说石鹞子占了她家的山林田地，还打伤了她爹爹，丢下书包就去找石鹞子。石鹞子挺着大肚爱理不理，这是我与你爹的事，你一个女崽俚管么得？那帮泼皮无赖趁机对石水秀动手动脚，脸上捏一下，奶上摸一把。石水秀虽说是个高中生，那相貌身段早已像大人，要是过去，都做娘了。水秀哪经得起这些流氓羞辱，回家硬把爹爹从床上拉起来，要到乡里去告石鹞子。
石世厚老婆死得早，遇到这样的大事，没有一个商量的人，一肚子冤屈正无处发泄，又听说女儿受了欺侮，愤恨交加，狠狠打了女儿二个耳光。水秀是个烈性女子，一气之下，悄悄在床底下拿了一瓶农药，跑到她家的山上喝了，等石世厚找到女儿时，水秀断气多时。这个没用的东西，丢了田地，赔了女儿，安葬费都没捞到。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华雪君努力压制住心中升起来的怒火，找过乡里、村里吗？二月往景发生的事。石世厚悲愤地说，找村里，村干部说，龙虎山庄是乡里山水开发的重点项目，我管不了。你女儿是自杀，怨谁？找乡里，乡里领导说，你女儿自杀与龙虎山庄开发是两回事，自杀只能怨她一时没想开，征用土地乡里有统一的补偿标准，山地一千，耕地三千，你找石鹞子要，不给我马上让他关门。这不是白送给他，还让我活么？这事解决得好，便罢了。解决不好，我带着石世厚到市里、省里、北京去上访。胡德民忿恨地说。
你威胁谁呀？夏小雨瞪了胡德民一瞪。
夏领导莫见气，我不是威胁你们，我们不是一家吗！胡德民嘿嘿笑起来。
不要贫嘴，小雨同我到大泽乡走一趟，打电话通知大泽乡的主要领导。华雪君被豆蔻年华的水秀搅得乱乱的，以致打电话向成大业要车也没好气。成大业已经是办公室主任，在电话里半玩笑半认真地说，怎么这种口气跟领导说话，谁惹了我们的美女局长？路上，华雪君问胡德民，你认为应该如何处理这个问题？胡德民笑道，鄱阳湖里打死人钱解围。水秀死了，活不回来，但地不能白占，水秀不能白死。富人的钱不能用我们老百姓的血泪去换，我们也要劫富济贫。
劫富济贫？胡德民虽然是口不择言，却说得华雪君心惊肉跳。
这是不是乔新民说过的洛伦茨曲线里的仇富心态？可是，信访干部不是绿林好汉。
在大泽乡的会议室里，华雪君先向党委书记石良臣介绍了来意。
石良臣皱起眉头，倒像是自己受了很大委屈，我多次派乡政法组去协调处理，双方差距很大，谈不拢。后来大岭镇的胡德民又来瞎搅和，把情况弄得更复杂了。
华雪君冷冷地说道，这种人命关天的事，时间拖得是不是太长了！拖久了必定会激起民怨。你认为应该如何处理合适？石良臣满不在乎地说，土地征用按乡里定的标准，石水秀的死虽然不是石鹞子直接造成，出于人道，让鹞子出二万块钱，不要就拉倒。
生活中到处都有一张看不见的网，就像地球周围的磁场，你不触及便感觉不到，你想切割磁力线便会有触电的感觉。华雪君像被电触了一下，弹了回来，这张网是用个人利益和局部利益织成的。她心里的怒火在翻滚，看来不抬出领导来无法再谈下去了。
华雪君用平静的口气说，来之前，我请示了刘梅市长，刘市长很震惊，说这是鱼肉乡里，让我代表她尽快协调处理，并向她报告处理结果。
石良臣听说刘梅市长亲自过问了，脸上马上堆满笑容，你说怎么处理合适？华雪君说，虽说有些事死无对证，法律之内无法处理，但情理之中的事老百姓心里都有一杆称。
你是钦差大臣，你作主，我配合。石良臣耍滑头。
你是责任主体，我配合你！华雪君冷笑着说。
不是那意思，外来的和尚好念经。石良臣知道华雪君看出了他的心事，补了一句，放心吧，你来帮我，咋不识好歹！不过目前大泽乡征地的标准最好不要突破，怕产生连锁反应。
华雪君说，摸摸良心，毕竟是一条活辣辣的生命。鹞子是商业开发用地，还是按国家标准好。
好吧，你见机行事，我全力配合！石良臣无奈地笑了笑。
场合摆开了。
胖乎乎的石鹞子坐在那，眼睛看着天花板，一脸不屑的样子。
石良臣突然站起来，把桌子一拍，好你个鹞子，满不在乎是吧？你睁开小眼看看上面坐的是谁？这是市领导派来专门调查处理你非法侵占村民土地致死人命案子的市委办公室第一副主任、信访局长华雪君同志，你是不见棺材不流泪，有你哭的时候。
石鹞子从椅子上蹦了起来，马上变成了一副奴才相，华主任，华局长，对不起，对不起，我狗眼看人低。
华雪君暗笑鹞子欺善怕恶。她让石世厚先说，胡德民补充。
石鹞子几次插话，都被华雪君制止了。华雪君冷笑着问石鹞子，他们说的是事实么？石鹞子吞吞吐吐，差……不……多，石水秀是自杀，龙虎山庄是乡里的重点开发项目，也是事实……乡里叫你补偿不到位？乡里支持你逼死人命？虽说是自杀，你的手下就没有做违法的事！石良臣跟着大声吼叫。
华雪君知道石良臣来了真功夫。她含笑对鹞子说，事实已经清楚，我们今天不是包公断案，既然是领导过问的事，一切依法依规，能调处则调处，谈不拢，我们就启动法律援助支持石世厚打官司。来之前，我咨询了律师，石水秀虽然是自杀，但你有强占土地在先，手下有猥亵行为在后，法律上难逃干系。土地征用必须经过石世厚同意，谁都没有权力强征。石世厚一个态度，能直接决定龙虎山庄的命运。
石良臣朝华雪君会意地点点头。
石鹞子脑门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夏小雨一边记录，嘴里却忍不住叫起来，鹞子，你信不信，我可以立即通知公安局立案调查，一旦事实清楚，什么龙虎山庄，蛇猫山庄，统统随你到牢里去做白日梦。
石鹞子再也坐不住，站起来又是点头，又是哈腰，领导，今天您怎么处理怎么是。世厚叔，你就原谅侄子少不更事，我对不住您。
石世厚这时已经泪流满面。
华雪君见到了火候，亮出底牌，石鹞子回家创业，原是好事，但不该横行霸道。征用石世厚的土地，须取得石世厚同意后，按国家标准补偿。水秀的死，石鹞子负间接责任，我请专家测算了一下，两项合并计算，石鹞子应赔偿石世厚二十六万元。石世厚你同意吗？石世厚声泪俱下，说，我孤零零一个人，用不了那么多钱。
是我无用，拿女儿出气，把女儿逼上绝路，我该死！原指望招个人进门延续香火，我肠子都悔青了。
你不要难过。小雨倒了一杯水递给石世厚，轻声说，你就说同意还是不同意。
感谢领导，我同意！石世厚哽咽着说。
鹞子，你呢？石良臣冷冷地问石鹞子。
石鹞子沉默半晌，见石良臣怒目相向，终于软了下来，好吧，听领导的。
协议签了，钱付了。
回家的路上，华雪君想起胡德民劫富济贫的话，心里暗暗苦笑。
夏小雨在车上掩饰不住她内心的激动，兴奋地说，哇，天放晴了。昨晚的雨把天都下塌了，我想，天降异像，必有冤情，今天果然。你看，问题处理了，天就转晴了，痛快。
华雪君望着太阳撕裂厚厚的云层透进来的光亮，微笑不语。
这是一个无法处理的信访案件。
北港市政府大院的夏夜静悄悄的，没有人语，没有蛙鸣，偶尔两处虫声唧唧，更添几分寂静。绿草坪上几盏太阳灯的绿色光芒斜穿道路旁的樟树洒落在大楼的墙上，又横扫夜空，凝固的绿把星星也染青了。
一切是那么恬淡而自然。
草坪上，一个身材娇小的背影跪在草席上借着散落的绿色光亮帮他男人擦洗身子。
过往的人都叫她小珍，她姓胡，却没有一个人叫她胡小珍。
原因有二，一是她常年在这个院子里进出，大家都非常熟悉，熟悉得就像老朋友，对老朋友，姓氏名字同时称呼显得生疏。二是大家对她的遭遇充满着无奈和同情，遇到好心情又闲来无事，驻足聊上几句，听听她发泄，也算尽一份心意。这样称呼显示了来小珍才过三十，黝黑的额头上就早早地爬上了皱纹，但不失丰满的身体处处散发着男人的渴望。她毕竟正处于青春旺盛期。
躺在草席上的男人的身体不再白净，不再有活力，不再风姿秀逸，任由她搬弄。时间机器把她由一个小辫子的姑娘打磨成大岭镇远近闻名的美人，又用凄风苦雨残酷地卷走了她的美丽和尊严，也把她的爱人由一个高大、斯文的白马王子无情地变成了蜷曲一团任由搬弄的男人。夜深人静，想起这些，泪水总是伴着小珍的酸痛入梦。
十二年前的一个早晨，大岭镇中学，朗朗读书声和清脆的铃声之后，突然出现一片慌乱的脚步声和哭喊声，四十八个人集体中毒，呼啸的救护车在城乡公路上来回穿梭，乡里、市里的领导频繁地在医院出现，神色都很凝重。
北港市政府大楼灯火通明。满头华发的老市长主持市长办公会，听取中毒事件的情况汇报，研究处理意见。卫生局长汇报，大岭镇中学师生系吃了含老鼠药的馒头中毒，到目前为止，已经死亡三人。公安局长汇报，公安局立案侦察毫无进展。宣传部长汇报，已有记者在下面调查这次中毒事件的真相。处事一向果断的老市长没让大家发言，直接亮出了自己的观点：下半年就要换届了，我最多就是干一届，能不能当书记无所谓，级别一样，大家还年轻，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提拔。今天我就独断专行一次。
处理好这次中毒事件事关重大，必须做到“三个一律二个确保”，对三名死者一律厚葬，对死者家属安置一律满足他们的要求，对中毒师生一律按程度发给救助，医药费全报；夜长梦多，医院要确保中毒师生在三天内出院，恢复正常的教学秩序，宣传部要确保没有一篇关于中毒事件的报道出现在各种新闻媒体上。公安局撤销对中毒事件的调查，所有费用全部由市财政支出，对这件事只做不说，不上报。
三天后，一切恢复了平静。中毒的老师重新走上了讲台，中毒的学生重新走进了课堂。一起中毒事件处置圆满画上句号，心神俱疲的老市长长长地出了口气。下半年老市长成了北港的市委书记。
小珍的男人中毒让她一夜长出了白发。她丢下家里的农活，守在自己的男人身边，不敢眨眨眼，生怕死神突然出现夺走她的爱人。总算是虚惊一场，看到男人走上了讲台，小珍真想扑上去把自己的男人亲个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