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报烈士的问题,教育局的领导说,他们压根儿就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个民办老师舍己救人的事,也没有接到下面的火灾报告,无从调查。至于先进典型,小健爹早已不是教师,身份不符,如何树得。
华雪君听完汇报,摇头苦笑,一个人麻木是一群人的痛苦,一群人麻木将是一个社会的痛苦!她叮嘱夏小雨,把小健一家列入局里信访干部帮扶的对象,一个家已经残缺不全了,不要再让人性也残缺不全!
孙尚礼在北京经华雪君的手给乔新民的上访材料,几经周折终于又层层批转到华雪君手里,不同的是上访材料前面多了乔新民给程前进书记的信函和领导签批单。
从材料的走向看,先是自下而上,批阅领导由小到大,最高领导是程前进书记。继而自上而下,批阅领导由大到小,最小领导是她这个小局长。
都说字如其人,小小的签批单里有大世界。小领导字体小而工整,运笔拘谨而飘浮,大领导字体大而潦草,笔如游龙,入木三分。程前进书记的字,华雪君怎么看像毛体,行云流水,飘逸脱俗,气势如虹,一看便知非大领导难有如此大气。
拿到如此重要的批示件,华雪君是既尴尬,又感觉责任重大。
尴尬的是一个上访材料兜了一大圈仍回到她手上,终点原来是起点。感觉责任重大的是如何才能让领导批示成为阻挡朝阳岛上重型机械滚滚车轮的令旗,还渔村一个宁静,还候鸟一个乐园。
在北港市党政班子里,唯一有不同声音的可能还是市长刘梅,也许她尚可说上话。华雪君想该好好向刘市长汇报一次,为那些怨气冲天的渔民,也为张换生。
北港是一个拥有百万人口的大市,每天等着向市长汇报的人总是排着长队,队伍里大部分是像华雪君一样大的干部。等市长得有耐心,因为经常遇到让你哭笑不得的事,等了一上午,好不容易轮到你进去汇报,哪怕你的汇报只要一分钟,市长却急匆出门走了,你能不沮丧?找市长,一般不是要钱,便是要政策,要政策也是要钱,政策就是钱。像华雪君一样找领导麻烦的为数极少,当然这里边不包括夹杂着个别想见市长的上访者。今天的队伍里,万家女便是其中一个。
华雪君闲着也是闲着,便仔细端详起眼前这位有着八年抗战史的老上访户,她已年过半百,个子很矮,一身虚胖,干焦的黄头发已经钻出了许多白丝,脸上红润得有些做作,这是高血压的症状。
怎么又来找市长,你告公安不作为,法院不是早就二审终结了?华雪君笑着问万家女。
他们说终结就终结了?万家女是个大嗓门,开腔便惊得过往的人朝这边观望。一个拐子如何能绑架得了我女儿?又如何能把我女儿连同的士车一起推下涧?我报案,公安当晚出警还要我为他们的车子加油,转了一圈就回家睡大觉,拿人民的生命开玩笑,怎么就不是不作为?华雪君和万家女已经为这个问题讨论过很久,今天的场合不适宜为此争论不休。华雪君岔开话题,听说你为了上访买了电脑,学会了打字,发贴子,制作文字图片?你手里这么厚的上访材料都是自己弄出来的?我想起女儿,什么都能做得到!万家女一激动,脸涨得更红。
莫激动,小心心脏病。华雪君小声提醒她。
华雪君惊讶她一个才初中毕业的人居然能成为玩电脑的高手,更惊讶她多病的心脏仍积蓄着年轻人的毅力和闯劲。
今天很幸运,轮到华雪君汇报。她对万家女说,下次我们再好好聊聊。说罢进了市长办公室。
雪君,很久没来了。刘市长很热情,起身要给华雪君倒茶,让她制止了。
在政界,女人与男人容易沟通,其实女人与女人更容易沟通。
女人与男人,既是异性相吸,更多的成分还是男人永远把自己当作强者,好男从不与女斗,好斗是男人获取尊严的一种方式,没有敌意的男人与女人更容易相处。女人从政是少数,是弱势,弱者与弱者更容易结成同盟,亲得像姊妹。刘梅再忙,也会抽出时间参加她们女同胞不定期的宴请。
华雪君把程前进书记的批示件呈给刘梅,刘梅看完后神态变得十分凝重。
华雪君心情沉重地问刘梅,年初我向您递交的朝阳岛信访问题的调查报告您看过么?刘梅点点头,突然问华雪君,朝阳岛开发不是你家的换生在搞吗?刘梅的问话是对华雪君心存疑虑,这一点华雪君心里很清楚。
她坦诚地说,对目前朝阳岛的开发计划我有不同看法,我不赞成对人文和环境破坏性开发,更不赞成在朝阳岛搞房地产开发。为此,我与换生发生过多次争吵,我更担心的是换生在朝阳岛开发上难以自拔。
你有这样的态度我就放心。刘梅讳莫如深,但华雪君还是在她充满忧虑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无奈。
市政府就不能对朝阳岛开发规划作适当调整,既有利于旅游开发,又能兼顾老百姓的利益。华雪君不想放弃一切可能争取的不能,市政府是决策的执行者,朝阳岛开发是市委的集体决策。这个信访问题你还是直接向小奇书记汇报吧。刘梅站起身,华雪君知道她这是在送客。
近距离看刘梅,年纪只比华雪君略大些,个子也与她差不多,身体虽然微微有些发福,却衬托了她的丰满,浓眉下的一双眼睛很犀利。女人长浓眉的很少,但女人当市长的同样很少。
刘梅就朝阳岛问题不发一言,让华雪君明白,姊妹是姊妹,政治是政治,两者很难扯到一起。
在吴小奇的办公室,华雪君把对刘梅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吴小奇笑道,张换生怎么回事,连老婆的嘴都管不住。
华雪君半笑半认真地回了一句,书记怎么还是这么封建。
吴小奇边笑边拿起笔在信访件上批示,嘴里在说,雪君的嘴是越来越厉害,就不能跟你开个玩笑?你要是听了我的话,到市委办公室来,就不会有这么多烦心的事。
华雪君不敢再接吴小奇的话,拿着批示件甚至没有看批示内容就出了吴小奇的办公室。
吴小奇的批示是,请少卿同志阅处,回复意见送我审定后再上报。
刘少卿接到吴小奇的批示,专门组建了一个写作班子,进驻天香饭店,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写出了洋洋万言的回复材料。
材料从朝阳岛的历史现状写到旅游开发,从开发的现实意义写到潜在前景,最后没有忘记用浓重的笔墨记载省委书记李晨光来朝阳岛视察的全过程及原汁原味的评价。材料顺利通过审查,上报后自然不会再有不同的声音。
朝阳岛的上访问题再一次软着陆。
一上班,市委的门就被堵得水泄不通。
堵门的是城中村叶家巷的老百姓。有人说,战争年代,革命的至胜法宝是农村包围城市,和平年代,城建的成功经验是城市包围农村。没有农村的广阔天地,就不会有城市建设的大手笔,没有农民的无私奉献,就没有城市建设的第一桶金。
叶家巷原是郊区的一个小村庄,现在已经被北港市揽到了准市中心。叶家巷是北港城市包围农村第一个俘获的村庄,叶家巷的农民把大部分土地给了市政府,换取了商品粮和城市户口,成为城里人,还得到了绝对数不小的补偿金,这在还要交各种沉重税费的农村,是多少农民梦寐以求的事,那兴奋劲是来自心里的暗暗颤抖。很多乡下来的亲戚羡慕死了,你们叶家巷坐落的地方好,人的命好,想不当城里人都不行。
生活永远是平淡的时候多,显耀的时候少。叶家巷人骨子里是农民,永远无法与这个城市融为一体,先不要说他们能否在这个城市争得几个显赫的席位,赚得几份令人刮目相看的工作,就那出身,就那文化层次,就那永远是小家子气的厚道,就难和眼高于头、自视良好的世居城里人相提并论。商品粮只意味着他们失去了土地,城市户口只意味着他们失业。他们渐渐明白,做城里人的涵义就是什么都要用钱去买,包括撒下一把籽就能长出吃不完的菜都能把自己的积蓄啃光。钱从何处来?他们拼命地把仅剩的那点土地精雕细刻,恨不得种出摇钱树来。
城市的发展日新月异,他们仅剩的一百多亩地在丹青妙手笔下已经变成了北港最大的广场——北港广场。既然是公益事业,叶家巷人并没有太让市政府为难。
叶家巷人经过几年的磨炼,渐渐学会了做城里人,也学会了新的谋生手段,做小工,摆小摊,卖小吃,做小货郎,开小店,把祖宗留给他们原是自给自足、自娱自乐的手艺,做粑熬糖,剪纸刺绣,腌鱼腌肉,全用上了。叶家巷成了名副其实的小吃一条巷,土菜一条巷,小货一条巷。城里人还特喜欢他们土味,城里人骨子里也有父辈、祖辈留下的乡下人的劣根。用叶家巷人的话说,有手没卵扒那是孬种。
北港广场建得的确气派非凡。来广场活动的人很多,人气旺了,他们的生意更兴旺了。
终于有一点火星溅到他们的眼里,点燃了他们心中的怒火。
村里生于光绪未年、年长辈长、硕果仅存的叶久经老人对几个有头脑的年轻人说,你们卖了祖业,也要为子孙置业。北港广场西边还有一二十亩水塘坟山,就不要分你的我的,大家凑些钱,把房子做起来,租给别人搞经营,村里有收入,公益事业有钱搞,谁家有个三灾二难,也有能力帮,多余的钱还可以分给各家各户过日子,对子孙后代也有个交待。
叶久经的话像粘合剂,把快要变成城里人的心又粘连在一起。
他们很快成立了筹建班子,推举现任村长,叶久经的孙子叶运来担任筹建小组组长,四房一房派一名代表任成员。他们也搞了一个股份制,公家以土地入股,占百分之三十,其余股份在村民中筹集,按股分红,公家股份红利用于公益事业和救危扶困。这是一个完美的计划,也是一个让叶家巷人又找回尊严的计划。
计划才走出叶家巷就遇到了他们难以置信的窦娥冤。这块地在一年前就已经易主,主人是建北港广场的老板,星河建筑公司老总东方明。征地协议是村委会代签,征地款还在村委会,用地法律手续已全部办到了星河建筑公司名下。市政府当初建北港广场没有出一分钱,就是用这块地出让给星河建筑公司开发作为补偿。
星河建筑公司的机械开进这块地施工时,叶家巷的人愤怒了。
他们拿起生了锈的锄头铁耙,把星河建筑公司的机械砸了个稀巴烂,星河建筑公司的人被打成重伤的就有三人,轻伤不计其数。
村长叶运来嗓子喊哑了,也没能阻止村里第三代、第四代年轻的祸宝,出兵不由将。
北港市公安局一夜在叶家巷抓了三十五人。叶家巷人去巷空,家家能闻悲啼之声。
公安局立案调查叶家巷暴力事件的第三天晚上,叶家巷的悲啼声变成了恐惧的叫喊。一伙歹徒持刀进村入户,见人就砍,但是分寸拿捏得很好,不砍成重伤,更不砍死。这伙歹徒给叶家巷造成的心理恐惧让叶家巷人夜夜恶梦缠身。
歹人砍到叶久经家就撤离了。叶久经虽然是百岁老人,却没有一点老态龙钟的神态。他端了一把太师椅,手拿拐杖,独自一人坐在大门口,子孙中没有一人能劝得动他。歹徒见到这样一位黑袍白须的老人独坐门前,先是一愣,接着举刀便要往里闯。也不知碰到什么鬼,叶久经舞动拐杖,不见用力,歹徒全趴下了,吓得他们屁滚尿流。叶久经的曾孙叶常林笑道,我咋不知道尊公有这手段!叶运来笑着说,你尊公早年是远近闻名的打师,用的是巧劲。叶常林气鼓鼓地说,尊公偏心,咋不教我?叶运来笑道,教会你,还不天天惹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