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叶家巷伤了二十多人。
这次堵门，叶家巷摇篮里的小孩都抱来了。伤者仍然是血染衣衫，躺在二十多张用竹床做的担架上，横在市委大门口。过往看热闹的人比堵门的群众还要多，叹息声，咒骂声，不绝于耳。
没多久市委门口的红旗大道也堵上了……华雪君一面安排手下人调集北港镇和有关部门的力量来协助做劝导工作，一面亲自向市分管领导报告。
她正在手忙脚乱的时候，吴小奇来了电话，门口是怎么回事呀？声音冰冷。马上打电话让公安局长黄上升亲自调集警力来强制疏通，我还要赶到长江市开会。像什么话。
华雪君心里一惊，怎么把书记堵在办公楼里？虽然是深秋，天气已经转凉，她却急得直冒汗。
黄上升在十几分钟内就调集了百余名警力，亲自带队赶到了市委。黄上升出警不能说不迅速，但带来的干警看到堵门群众的惨状，没有一个愿意上前动用强制手段，这些干警谁没有到叶家巷吃过叶家小吃？有些干警甚至在骂娘，只是声音夹在嘈杂的喧闹声里，听不清在骂什么。一百多人掺杂在上访群众中，门被堵得更加密不透风。
黄上升已升任为局长，再提市政法委书记是不久将来的事，遇到今天这样的大事，自然想为即将的升迁献上一份厚礼。但今天非同一般，就是急得汗流浃背也无用。如果今天门口都是犯罪分子，干警会像猛虎下山，但他们面对的恰恰是被罪犯伤害的人，如何下得了手！人活着，看重的除了身上穿的这张皮，还有脸皮。
叶常林年轻气盛，和几个没有受伤的年轻人拉起了“惩办凶手，还我土地”的横幅。
黄上升急得像热锅蚂蚁，问华雪君，华局长你有什么办法么？华雪君现在反而不急了，汗也不出了。把该走的程序走完后，她在等待一个火候。她不慌不忙地说，你能听我的？黄上升说，你是市委办公室的领导，我当然听你的。
华雪君说，那好，这里只要留下少数警力维护秩序，其他干警全部去抓昨晚到叶家巷行凶的凶手。你去把星河建筑公司的东方明请来。
黄上升犹豫不决，警力都派出去了，书记如果要我采取果断措施怎么办？叫东方明，只要我一个电话。
华雪君冷笑，还有采取果断措施的可能吗？黄上升最终还是采纳了华雪君的部分意见，打电话叫东方明过来。老百姓都说，没有一个老板不与北港的公安称兄道弟，黄上升打电话的语气也这样告诉华雪君。黄上升又派刑侦大队长带领三十多名干警先期介入调查，捉拿凶手。他自己无论如何不敢离开，因为书记随时可能会对他发出指令。一名干部无才不要紧，不听话却是要不得，你尽可以让领导的脑子指挥你的躯体。华雪君不如黄上升，是因为她喜欢用自己的脑子胡思乱想。
吴小奇果然又发来指令，电话是打到黄上升的手机上。黄上升看到手机上的号码，脸上肃然生敬，马上躲到僻静处，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嘴唇就一个动作，是！是。
华雪君暗笑，你做给谁看。
黄上升向华雪君走过来，把手机递给她，书记和你说话。
电话里传来吴小奇生硬的声音，大门怎么还没有疏通呀？书记听我汇报。
不要汇报，情况我都清楚。
要劝老百姓离开，总要给他们一个说法。
要什么说法？堵了门还有什么好说的！叶家巷违法在先，堵门在后，这笔帐是一定要算。
书记没有看到门口的惨状，为什么不坐在老百姓的凳子上为老百姓想想。
不要说了，再没有疏通，我撤了你。
撤吧，撤吧，老娘不干了。
华雪君没有想到自己也能说出这样粗鲁的话来，看来粗鲁和文雅有时也是手牵着手。她啪地把手机合上递给黄上升，径直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她心力交瘁，泪腺久旱无雨，早已干涸，唯有心在一阵阵酸痛，证明心还在。她越来越觉得自己不适应这个环境，真想一走了之。自从当了这个局长，疾苦之声不绝于耳，个人荣辱在苦难中浸泡得太久，是铁也会化掉。一个人无所求的时候，心里便坦然。
吴小奇把电话打到华雪君的手机上。电话里传来哈哈大笑，北港敢挂断我的电话，你是第一人！说说你的想法。
书记也会不耻下问？华雪君既然挂断了电话，不在乎再挖苦一次。
你有个性，有思想，天生就是个信访局长的材料。你一定有办法！吴小奇笑着说。
书记是想彻底解决问题，还是只解决眼前的问题。华雪君故意卖个关子。
解决眼前的问题怎么说，彻底解决问题又怎么说？华雪君的话吊起了吴小奇的好奇心。
解决眼前问题，只要你屈尊接待，承诺坚决惩办凶手，并让东方明承担医疗、误工、营养补助全部费用，老百姓自然散去。
这个自然要做到，有那么简单？当然没有那么简单。我已经让副局长汪小平去接叶家巷的老树蔸叶久经，这个人经历了几个朝代的风雨，在叶家巷说一不二，只要书记以诚相待，叶久经必会通情达理。
彻底解决问题又怎么说？要彻底解决问题，在以上处理的基础上，考虑到矛盾纠纷事出有因，对双方的违法人员，教育从严，处理从宽。东方明现在的用地是商业开发用地，应按商业开发用地补偿标准补偿到位。
市政府再加大对叶家巷公益事业的投入，大力扶持叶家巷小吃一条街，北港市增添了亮点，老百姓得到了实惠，这是双赢的好事。
哈哈，就按你的意见办。
吴小奇在自己的办公室热情接待了叶久经。叶久经没等吴小奇开口，用拐棍把地板敲得咚咚响，气恨恨地说，叶家巷家门不幸，出了这帮不肖子孙。俗话说，穷不与富斗，民不与官斗。我说了，太平盛世，政府还能让你们饿死不成！他们就是不听。书记什么也不用说，我这就用拐棍赶他们回家。
叶久经不愧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说话做事不同凡响。
华雪君笑着说，老爷爷，吴书记对叶家巷的事很关心，已经有明确的处理意见。
她把电话里对吴小奇说的处理办法和盘托出。
叶久经听完，略作沉思状，便对吴小奇双手抱拐举过头顶，今天华雪君特意把江梅红捉住，到大岭镇去下访。江梅红是一百个不愿意，现在也只有华雪君能捉住她，她想用人世间的悲苦潜移默化，唤醒她内心的使命感。
大岭镇有一个老上访户，叫冯得禄。禄者，福也。冯得禄不仅没有得到禄，生来便是丑陋不堪，举止委琐，是一个穷苦卑微的人。冯得禄每个月都要到信访局上访，就像十五号领工资一样准时，上访就是一句话，领导给我解决点钱罗。你不解决他便傻呵呵地跟着你。你把他推出门，他又进来，你骂他，他嘿嘿傻笑。
这次下访，华雪君想真实地了解他的家是不是像他说的那样离奇古怪。
长山村是一个普通的小山村，山青水秀，歪歪斜斜的民房静静地躺在深秋温暖的阳光里，像一幅油画。
这不是一个富裕的村庄，极少有二层的楼房，土坯房很常见，冯得禄便是住在土坯房里。不过，冯得禄的土坯房更低矮，更窄小，以至于她们进门要低头才行，进了门又找不到凳椅。
屋内一览无余，东边的床是用土砖垫着的木板，破旧的被褥乱作一团，四个小孩在床上嬉戏打闹，大的不过四五岁，小的才一二岁。一个女人坐在床沿，目光呆滞，任由孩子吵闹。西边是土砖垒起的一眼小灶，一个男人正在生火做饭，烟从灶口钻出来，漫得满屋都是。
江梅红皱起眉头，用她的香帕捂住鼻子。
冯得禄站起身，望着我们，先是一愣，接着又是嘿嘿傻笑起来。
这是一个特殊的家庭。冯得禄个子矮小，一脸麻子，满口黄牙，鸡胸驼背，皮肤黄得像得了肝炎重症。他老婆则相反，皮肤白皙，体态匀称，****高耸，瓜子脸，头发梳得油光水亮。用一句调侃的话说，这个婆娘不是人，天上仙女下凡尘。如果上天再在她那双眼睛里注入智慧和神采，那就不仅仅是华雪君和江梅红自愧不如，天底下就要多出第五位古典美女了。天地往往是把美中不足留给芸芸众生，让众生去参悟，不要随意让内心蠢蠢欲动的贪念蒙蔽了心神。
一个丑八怪，却找了如此标致的老婆，怪事！江梅红口无遮拦。
你不会自己观察？华雪君瞪了江梅红一眼。
养不活就不要生这么多，以为是下猪崽！江梅红并没有理会华雪君的话，接着骂道。
我有么办法哩！冯得禄仍然是傻笑，那笑比哭还难看。
怎么没有办法？你不会让老婆结扎？江梅红说。
我早想把她扎了，医生说她有病，不敢扎。冯得禄说。
那你管住下面，不要乱射！江梅红笑骂道。
我有么办法哩，她发了病就乱跑，一跑就是几个月，回来总要带个肚子来！这回又怀了一个。冯得禄朝他老婆努努嘴，像在讲一个不相干的人的故事。
床上四个孩子就没有一个是你生的？华雪君笑道。
镇里的干部说不扎我老婆就扎我，医师检查后说，我下面的东西没用，扎不扎无所谓。冯得禄说。
华雪君仔细观察床上四个孩子，还真没有一个孩子像冯得禄，老大憨头憨脑，常被老二捉弄得大哭，脸上分不清哪是鼻涕，哪是眼泪。老二一双眼睛贼溜溜的，转动极快，见她靠近，并不害怕，竟然朝她做鬼脸。老三天生是个缺嘴唇，口水不停往下流，把胸前的衣服打湿了一片。老四才一岁多些，目光直呆呆的，手指脚趾都比常人多出一根。四个孩子除老二还算正常，其余都将是社会的负担，肚子里怀的还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留的种。
老二一看便知道是贼种，另外三个的父亲不是痴子也是傻子。
江梅红笑着对华雪君说。
你嘴上留点德吧！华雪君斜眼瞪着江梅红。
你知道是谁干的么？我非得把他们捉来判一个强奸罪。江梅红尽管头脑简单，同情心还在，在信访局摸钱救济他最多的是她，赶他出门的也是她。
那如何晓得，老天清楚，看老天去报应！冯得禄麻木地傻笑。
老婆给别人用，你帮人家养儿子，还笑得出来？这样的老婆你要她干什么？江梅红气愤地说。
我有么办法哩！冯得禄依然是麻木地傻笑。
我有么办法哩，我有么办法哩，活活让你气死！江梅红越发生起气来。
床上坐着的女人渐渐喘起粗气，呆涩的眼睛突然凶光暴涨，人也疯狂地窜上来，把江梅红扑倒在地，嘴里含糊不清，不知在骂什么。江梅红吓得大声尖叫起来，面如土色。
华雪君和冯得禄几乎是同时跨到她们身边，拉起冯得禄的老婆，扶起江梅红。华雪君第一次听到冯得禄吼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孬婆，她们都是帮我们的好人。
江梅红爬起来就要打冯得禄的老婆，被华雪君制止。华雪君生气地说，你怎么和一个病人一般见识，谁让你口无遮拦！你打电话让大岭镇的田和民镇长来一下，我有几个事想和他沟通。
我不打！江梅红嘴翘得老高，使劲拍打身上尘土。
怎么像个小孩，你和谁斗气？华雪君忍不住笑了起来。
江梅红免强拨通了田镇长的电话，对着手机撒起泼来，田胖子，快滚过来，姐的衣服让你镇里的疯女人弄脏了，你要赔，一千多块啊！我在哪？你说在哪，你镇里有几个女疯子？对，长山的疯女人。华局长也在，等着斗你这个地主！马上过来，十分钟……江梅红不仅是在北港的中层领导中大大咧咧，二杯酒下肚，与市领导也是敢抱头挽颈，称兄道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