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一片安静。r
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和自己的父亲单独的相处在一间房里,谭铭凯有些紧张,手心里沁出一层汗。r
他深吸一口气,突然朝谭老爷跪下,鼓足勇气说道：“爸……有件事,铭凯不想瞒着您,也不想撒谎。我留洋这三年,并没有攻读经济学,而是……而是转学文学了……”r
谭老爷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r
“对不起,儿子,又让您失望了……”谭铭凯低着头,等着意料中的一番斥责。r
谁知道他非但没有受到训斥,反而听到谭老爷温和的说道：“你从未曾让我失望,我只希望我的儿子这一生能够活的自由快乐。”r
他猛地抬起头,意外的叫道：“爸……”r
谭老爷继续道：“铭凯,你从小到大从未离开过爸爸的视线,我知道,你是一个正直而心地纯良的孩子……爸爸一直以你为豪,尽管这些年,我对你始终是严厉、冷漠……所以,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啊……”r
谭老爷抚摸着谭铭凯的头发,“儿子,爸爸其实非常的爱你。”r
谭铭凯心中狠狠震动,长这么大,他从来没听到过谭老爷如此动情的说话,小时候每次只要他的功课稍微松懈,等着他的就是父亲的一顿责骂。他曾经无数次的在心中怀疑,自己并不是谭老爷的亲生儿子。r
如今听到这么坦白而动情的话,谭铭凯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他哽咽道：“我知道,我心里也非常的爱您。爸,你会好起来的。”r
“好？我这一生就没有好过。”谭老爷苦笑：“铭凯,记着,任何时候都得摸着自个的心走路,心若是丢了,那你就会跟爹一样,活的生不如死。”r
谭铭凯诧异的看着父亲：“我不明白……”r
谭老爷起身扶起了跪着的谭铭凯,他的双手用力的攥住谭铭凯的双臂。r
“你长大了,可很多事情我已经来不及让你明白。我只想告诉你,你还有一个弟弟叫谭铭扬!”r
“谭铭扬？!“r
谭老爷渐渐没了气力,虚弱的说：“对,你一定要把他找到,带回到这个家里来!”r
“景然,你在跟铭凯说什么？!”r
就在这时,谭夫人破门而入,喝问道。r
“实话!“谭老爷冷笑：”临了了,我再不说几句实话,我怕没有这个机会了。“r
谭铭凯有些惶恐看着母亲,又看看父亲。看着他俩的神情,他心中有些不寒而栗,因为在他眼前的这对夫妻此时此刻的神态如同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一般。r
“爸,妈,你们……”r
谭夫人打断了他的说话：“铭凯,你先回你的房间。”r
“可是……”r
谭夫人突然怒吼道：“出去!”r
谭铭凯从未见过母亲对自己用这么凶的语气,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听话出去了。r
房间内只剩下谭家夫妻二人,谭夫人责备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丈夫。r
“你为什么要告诉铭凯这些？!我说过,如果你爱铭凯,就什么都别让他知道,给他一个干净的家!”r
谭老爷已经非常虚弱了,他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漠然道：“心脏了,这个家,还能干净吗？”r
谭夫人尖叫：“你没有资格这么说!当年要不是你非要领着那个下贱的女人进门,咱们的家不会脏!”r
谭老爷笑了,他平静的看着妻子。r
“陈秀杰,临了了我也跟你说句实话,你的贪婪就是你自己亲手种下的“因”,你想占有一切,那么你将遭受的“果”便是失去的更多……我已经立下遗嘱,谭家一半的家产将归属于我的小儿子谭铭扬!“r
谭夫人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你说什么？”r
“我说谭铭扬将和铭凯同为谭家的继承人。”谭老爷一字一句道。r
听到这话,谭夫人几近崩溃,她绝望的对着自个的丈夫,恨声说道：“二十多年了,我含辛茹苦的维护着谭家的尊严,而你这么做是要把自己和这个家最后的颜面都撕了,你知道吗？!”r
谭老爷冷笑着大声道：“我作为一个男人,我不能保护自己所爱的女人,让她不明不白的死于非命,何谈尊严？!作为一个父亲,我的孩儿流落他乡,至今下落不明,我又哪来的颜面？!”r
他指着自己的胸口,痛苦的说：“我这也疼了二十多年了,我必须得要对得起秋月和我们的孩子,我得要给她们一个名分和公平,否则我会死不瞑目。”r
谭老爷的话让谭夫人的情绪终于彻底爆发。r
“可我和我的儿子还活着!朱秋月的那个野种真的已经死了!”r
她从怀里拿出了那张死刑名单,摔在谭老爷面前,“你看清楚了,这是老袁在上海查到的下落……谭铭扬杀人越货被判了死刑,枪决了!……那份遗嘱毫无意义!”r
谭老爷死死盯着这张纸,捂着胸口晃悠了一下,谭夫人本能的上前搀扶他。r
“……景然……”r
谭老爷倒在了妻子的怀里,谭夫人痛苦纠结的落下泪来。r
“我原本不想说,我就是希望你能明白,你这么做毫无意义……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心呢？”r
谭老爷苦笑着摇摇头：“是你不明白我的心,你说什么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我必须要给秋月母子一个交代。”r
谭老爷拉着妻子的衣襟将她拽近,他低沉的声音仿佛在诉说一个诅咒：r
“我告诉你这份遗嘱的意义所在,我要它就像一把尖刀一样扎在你的心里一辈子……”r
“景然,你就这么恨我吗？”r
“对,至死方休。”r
谭夫人绝望的眼泪从脸颊滑落,谭老爷却释然的笑了。r
“我现在只求速死,只求坦坦荡荡、干干净净的去见我的秋月……“r
谭夫人拭干眼泪,她盯着丈夫幽幽说道：“好,我让你去见朱秋月!“r
谭铭凯懵懵懂懂的走出来,他被父亲的话以及父母亲的状态完全弄懵了。r
佟丝若和高秋朗正在门外等着他,一看见他,丝若便跑上来拉住他的手问道：“铭凯,你爸跟你说什么呀？”r
谭铭凯抬眼茫然的看着她们。r
高秋朗见他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不由问道：“你怎么了？“r
丝若却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她拉着谭铭凯笑道：“铭凯,我们一起陪秋朗去茶园吧!“r
谭铭凯抽出了自己的手,低声说：“我想一个人待一会。“r
丝若奇怪：“为什么？”r
高秋朗也感觉到什么异样,又问：“铭凯,你没事吧？“r
谭铭凯喃喃道：“……没事……没事……“一边说一边一个人走了。r
“谭铭凯!”r
丝若喊了他一声,想追,但高秋朗拉住了她。r
她跺脚不满道：“这个家是怎么了……自打谭伯伯病了,什么都变的怪怪的,现在连铭凯也怪怪的……”r
高秋朗心中一动,他看着丝若故意问道：“是吗？怎么个怪法？”r
佟丝若不疑有他,一点儿不见外的同他说道：“以前,谭伯伯和铭凯一点都不像父子,像君臣；现在我又觉得谭伯伯和婆婆一点都不像夫妻……“r
“那像什么？”r
丝若看着高秋朗,下结论道：“仇人。”r
高秋朗听着,看着紧闭的房门,若有所思。r
谭铭凯一路恍惚的回到自个卧房,仰躺在母亲专门给他安置的西洋床上,恍惚间,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响,他揉了揉额角,清醒过来,方才分辨出那是敲门声。r
他扬声问：“谁啊？”r
高秋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铭凯,是我。”r
谭铭凯起身开门,高秋朗迈步进来。他看出来谭铭凯似乎精神状况不佳,关心的问道：“你没事吧？”r
“没事……秋朗,很抱歉,我今天不能陪你了。”r
高秋朗笑笑：“没关系,我本来也不是来游山玩水的……你的那个未婚妻,我是说佟小姐,是个心直口快的人。”r
“她小时候就是这样,女孩模样男孩心。我跟她是之间更多的是亲情,至于婚约不过是父辈们指腹为婚的闹剧。”r
高秋朗讶异道：“可我看来你们不是‘娃娃亲’,是两大家族的联姻。”r
“我可不想把我的婚姻变成‘生意’,婚姻属于爱情。”谭铭凯脱口而出。r
“你怎么了？从你父亲房间出来之后,就好像变了一个人……”r
谭铭凯似乎不愿意说这些,沉默了。r
高秋朗见他沉默便说道：“我明天一早回上海,你多保重。”r
谭铭凯有几分不舍,难得交上一个朋友,可又想起家里刚才的一幕,只有说道：“真想让你多待几天,可我家里的情况实在不乐观,唉。”r
高秋朗笑笑：“看出来了,往后谭家可能就要靠你了。”r
谭铭凯闭了闭眼,沉声说：“要是我爸真的走了……我一定会撑起这个家的,虽然这不是我真正想要的生活。”r
“那你想要什么？”r
“自由。”r
高秋朗看着他,觉得他身上那些天真的气质一直没有变,悠然道：“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自由,因为很多事情根本不给你选择的机会。为人子,就得床前尽孝,养老送终。”他顿了一下,“我说过,能陪着自己的父亲走完最后的日子,是福分。”r
谭铭凯垂下头,黯然说：“但是我父亲心里盼望着能陪伴在他身边的……不是我。”r
高秋朗听到这话,想起谭老爷睡梦中那一声声虚弱的呼唤,心中百感交集。他自以为被仇恨锻造成的铁石心,再一次品尝到纠结和痛楚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