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家大宅是祖传的老宅,五进的大宅院就依傍着茶山而建。正门高耸,碧瓦朱檐。门上正挂着一副牌匾,上面龙飞凤舞四个字：诗礼传家。r
如意就在这门前,和梅老九等了许久了。日头毒辣辣的,两人都是满头大汗。r
如意神色间有几分无奈,劝道：“爹,看来人家不想见咱们,咱们还是回去吧。”r
梅老九手里挽着个竹篮,他记着谭老爷的病,忧心道：“再等等吧。”r
这时,大门吱呀一声打开,谭夫人和魏大富走了出来。她往廊下扫了一眼,就看到了先前在茶山上冲撞她的那个采茶女,不禁眉头一皱,嫌恶道：“怎么又是你？”r
被她如寒冰一般的眼神一瞪,如意心中便有些着慌,怯怯回道：“我听丝若说老东家病重了,所以……”r
“我们老爷只是招了风寒,并无大碍。”谭夫人一脸不悦的打断她。r
一旁梅老九忍不住开口道：“夫人,听说老东家一直咳嗽,老奴也有这个毛病,所以给老东家带了一些草药来,您就让我们看看老东家吧。”r
谭夫人冷冷道：“我说了,老爷并无大碍!”r
“可是……”r
“没有可是!”谭夫人不耐的回道,“草药不必了,你们的心,我替老爷收了,可这情也得尽。”她转头示意,“大富……”r
魏大富会意,从兜中掏出一个红包,走上前放进了梅老九提的竹篮里。r
“这点小意思你收下,夫人说了,老爷只是偶感风寒,没大事儿。你们放心回去吧。”r
“这……这怎么好收呢!”梅老九急了,连连推拒,他看着谭夫人,哀求道,“夫人,我们来这儿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担心老东家,想看看他,跟他问个安。”r
如意来回看着,一股怒气涌上心头,她拿起红包“啪”的一下塞回魏大富手里,硬声道：“这钱我们不能收。我们来看老东家,是因为老东家对我们有恩。”r
“这位姑娘。”谭夫人冷眼看着她的举动,心中越发不屑,“你和你爹要是真有这份心就快回茶园,本分的工作,别再听外人误传,生分外之事。”r
如意猛地抬头看着谭夫人,那冷冷的目光里只有蔑视还有警告,她咬咬唇,心下又涌出几分屈辱。r
谭夫人将嘴角一撇,转身便回到大宅里去了,魏大富匆匆放下红包,也跟着进去了。大门“砰“的一声合拢,像一记重锤,在如意心上敲了一记。r
父女俩失落的回到自己家中。这不过是个三间的瓦房,用竹篱笆围着,在茶山半腰间,篱笆外一棵大树婆娑摇曳,倒也别有一番雅致。r
梅姑迎上前来,看见一篮子草药原封不动的又提回来了,心里纳闷,然后便见到了竹篮里的红包。r
她一喜,一把将红包捞了去,拆开一看,白花花的三块大洋。那张圆脸上顿时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也不再管梅老九两父女了,只顾捏着大洋左敲敲右敲敲,听着那脆当当的声响,乐得唱起来：“哎哟,脆生生那个声声脆呐。你们听听,你们听听!”r
梅老九瞪了她一眼,坐到庭院饭桌旁,点了旱烟吧嗒吧嗒的抽起来。r
如意也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慢喝着,眉目不展。r
“我说你们这都是怎么啦？有钱还不高兴!”梅姑收起钱来,瞪了他们一眼。r
如意叹了口气,“没什么……就是一想起谭夫人那双眼睛就觉得有点害怕……”r
“害怕？人家给脸你不接着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害怕呀!三块大洋,顶你爹小半年的工钱!我说呀,这趟真是去值了。”r
“我宁愿干活挣钱!”梅老九敲敲烟管,瞪着自己媳妇儿。r
“贱命。”梅姑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r
如意支起下巴,秀气的鼻翼微微皱起,她嘟囔着：“可是爹是真心实意去看谭老爷的,结果被一个红包打发回来了,这不是糟践了爹的一份心意吗？”r
“你以为他那份心意能值三块现大洋呐？”梅姑嗤的一声冷笑,“你也太高看你爹了。人家谭家是什么人,拔根毛比他的脸都大!所以人家给脸,咱就得接着……有钱不要,缺心眼儿!”r
“钱!钱!钱!你眼里除了钱还有什么呀？!”梅老九喝道。r
“那要是没有钱你能有什么啊？”梅姑立马回嘴,“我告诉你就这一块大洋能换多少东西!”她拿起一块大洋在面前摇晃示意,“18斤大米、7斤猪肉,够咱们一家三口两个月的吃食!”r
“可人活着总不能只为嘴不为心吧？”如意看着梅姑,不满的回道。r
梅姑闻言,那描得尖细的眉毛高高的挑起,冷笑道：“哎哟,我的大姑娘,你这嘴没填满,你这心还能跳吗？”r
“如意说的在理!三年前,要不是老东家收留我们,我们活命都难!这人哪,要知道报恩啊,我总觉得啊,拿这个钱堵心。”梅老九插话道。r
梅姑立马叫起来：“你还堵心呐,我这心还堵着呢!梅老九,你说我嫁给你这么些年,辛辛苦苦的把这闺女养大,你给我什么了？!我就算想吃口荤腥还得等到逢年过节……”r
“梅姨!”一个油纸包随着这一声招呼飞到饭桌上,一个人推开篱笆走近院子,一身布衣短褂,戴着顶灰布帽,帽檐下是张年轻的脸,透着股又横又痞的劲儿。他笑嘻嘻的冲那油纸包抬抬下巴,道：“喏,肘子。”r
他盯着梅姑,一边把帽子摘了在桌旁坐下,面上是笑的,眼神却冷冷。r
“想吃荤腥啊您就说话,我天天买!不用等到逢年过年。”r
梅姑呐呐的,冷哼了一声,不说话了。r
如意对着来人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说道：“老五回来啦,来来,大家开饭吧。”r
梅姑翻了个白眼,把红包往自己兜里一揣,起身道：“这饭呐,我是吃不下去了。”说完便往出走。r
老五喝道：“等会儿!去哪？你要是再去赌,留神你那双小手!”r
梅姑僵了僵,回过身来恼羞成怒的骂道：“小子,你不就是租了我们家柴房住的那个黄包车夫吗？你得瑟什么呀,还管起我来了!”r
老五笑笑,拿帽子扇着风,还想说点什么,一旁梅老九拦住他,气恼的说道：“老五,让她走!”r
梅姑转身往外走去,又暗啐了一口,嘟囔着：“还管我……”摸了摸怀中的银圆又乐了起来,摇着屁股,拎着手绢,一路唱着出门：“脆生生那个声声脆……”r
望着她得意洋洋的背影,老五转过头笑劝：“九叔,您不能老这么惯着她。”r
梅老九无奈说：“这些年来不都是这样,全当我花钱买个清净吧……都坐下,吃饭。”r
老五听话落座在桌旁。如意看着他,关心问：“今儿累不累？工钱全变成肘子了吧？”r
老五看着她盈盈的笑脸,面上一红,方才的戾气一扫而空,憨憨笑着挠了挠头,回道：“不累,拉车嘛,就是拉着人跑步,能有多累呀……”他招呼着两人,“吃肘子,吃肘子。”r
如意笑着夹了个肘尖儿放他碗里,“还是你多吃点吧,吃哪儿补哪儿。”r
老五一听,正色道：“那可不能吃了。补成了猪腿,我还怎么跑啊……”r
这一下逗得如意父女俩哈哈大笑。梅老九收住笑后,又皱着眉对如意说：“这佟小姐迟早会嫁进谭家当少奶奶,你跟她又要好,你帮爹寻问寻问老东家到底怎么样了,我这心里老是七上八下的。”r
如意想起丝若提到谭铭凯时那副神采飞扬的小模样,不由笑道：“爹,不瞒您说,我估计丝若现在呀,也是七上八下的。”r
“为什么呀？”r
如意眨眨眼,满脸俏皮：“因为呀,她的谭少爷就快回来啦。”r
“嫂子,你看,他是不是很英俊？”r
佟丝若拿着相框递给她的大嫂锦华,看着相框里黑白照片上的俊朗少年,她漂亮的脸蛋儿上也不由得流露一丝迷醉的神采。r
两人此时正坐在佟丝若闺房之中,比起谭家宅邸的古朴,佟家装潢布置都更为新式。佟丝若房中墙饰精美,一堂软垫沙发置左,中间地板上隔着一张两寸厚刷着醉红山茶花底儿的大地毯,西洋床在房间当中摆着,铺着绞丝绸缎锦被。r
锦华是佟丝若大哥佟耀东的妻子,一张温婉的面容,柳眉颦颦,下巴尖尖。一头乌发往后齐整的梳了盘了个发髻,刘海儿烫了几绺大波浪,贴在额前,衬得那面庞越发柔美。穿了一身银灰洒朱砂的薄纱旗袍,身姿窈窕。此刻面对小姑子天真的问话,她也不由得弯起嘴角,打趣道：“我看呀,这大活人要再不回来,你嫁给照片算了。”r
“那我也愿意!”丝若娇嗔,“不过他应该明天就回来了!”r
她把照片拿回手上,又擦了擦相框,越看越爱,低头对着照片响亮的亲了一口。r
“铭凯一定是这个镇上最有才俊的少爷!”r
她举着照片,眼光痴痴的片刻不离,如花笑靥泛着幸福的光彩。r
锦华看着她这副摸样,活脱脱是当年那个痴恋着佟耀东的自己,她突然觉得一阵伤感,不禁有些出神。r
丝若转头看见,心里明白,便问：“嫂子,是不是咱们家那个大恶少还没回来呀？”r
锦华轻轻叹了口气,回道：“他去宁波押送茶叶了,按说,前几日就该回来了。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可千万别出什么事了,爹本来就瞧他整天没个正形儿……”r
“嫂子,我可没觉得我哥没正形啊,他是乌茶镇的‘活阎王’呢,谁敢惹他啊？他是咱们家的镇宅之宝!”r
看着丝若那无忧无虑的笑脸,锦华心中又是一叹。她勾了勾嘴角,垂下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