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的被叶家千金记恨的谭铭凯没有感到任何异样,他一个人坐在花园里沉思着,脸色凝重,昨日种种在脑海中飞快闪现,叶海山的说辞似是而非,杀人清场的手段分明不是善类。r
杀人……r
谭铭凯再一次想起匕首扎进人体的触感,是的,他也杀了人……r
一时间,胸口仿佛塞了一块大石,压的他喘不过气来。r
高秋朗远远的走过来,一身黑色西服贴身穿着,勾勒出他英武的身材,又分外带着一种阴郁气息,他看到谭铭凯埋头的身影,眼中难免露出异样,暗自吸口气,他尽量让自己表现自然。r
“看样子,没睡好？”他拍了拍谭铭凯的肩,在他身边的藤椅坐下。r
谭铭凯回过神来,收回自己的情绪,回头看看他,他干脆的回道：“不是没睡好,是没睡。”r
高秋朗笑笑：“还在想昨天的事？”r
谭铭凯默认：“毕竟是那么多条人命,这不公平……“r
高秋朗不以为然的劝他：“你得这么想,他绝不会为你的死自责,反之你也不必,这才叫公平!“r
谭铭凯却似乎没有听进他的话,他回忆着：“出国前,我因为一句‘孬种’,就把一个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兄弟脑袋打开了花,那是我双手第一次沾血。昨天是第二次……”r
高秋朗双手交叉,搭在翘起二郎腿的膝盖上,他觉得这位谭家少爷身上竟然有着如此天真的味道,他缓缓说：“铭凯,只要你还活着,总要做一些你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r
谭铭凯摇头,郑重说：“这个世界真的不该是这样,不应该有暴力,不应该有暴力,每个生命都应该是平等的。”r
高秋朗轻笑：“平等不是靠嘴说的,是要用命拼回来的。”阴郁从他的眼中一闪而过,他叹道：“当然了,你从小生活在温室里面,享受着温暖,阳光,体会不到这些,浮华掩盖着乱世,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懂吗？”r
“我的家乡不是!”谭铭凯反驳,“你有没有去过乌茶镇？”r
高秋朗眼神有些木然的摇摇头。r
谭铭凯露出怀念：“在我记忆里,那里了人们每个都目光慈祥,心灵纯净……”r
高秋朗灌满毒汁的心里迸发了一个冷笑,他望着对面这位活在阳光中的异母兄长,故作叹息：“很快你就能回去,但愿那里不会让你失望。”r
“也许你说的没错,但是我相信,在黑暗里,总有一缕阳光照进每个人的心里。“他异样轻笑,这对兄弟的笑容微妙有着一丝相像。r
高秋朗起身离开,边说：“你真乐观!”他背对着谭铭凯扬了扬手,“票已经买好了,我会亲自送你回去,以免射进你心里的不是阳光,是子弹。”r
他渐行渐远,谭铭凯不由得更加提高声线问出一直以来的疑问：r
“喂,你叫什么名字？”r
高秋朗这次没有停住脚步,同样扬声回答：“高秋朗。”r
天光大亮,日头白晃晃的挂在天上,炙热的空气让人汗流浃背,可偏偏回乌茶镇的二人走不得风凉的水路,只有坐火车。r
火车轰鸣,在山间林间的车道穿行,谭铭凯和高秋朗坐在座位上,谭铭凯换下一身西装,穿着毫不起眼的布衣,打眼看去,任谁都不会想到这个年轻人正是乌茶镇谭家留洋的大少爷。r
谭铭凯看看身上的衣服,自己也有几分稀奇,不禁开起玩笑：“我从来没穿过这样的衣服,我妈看见一定吓一跳。”r
“这样安全。”r
高秋朗随意的应着,他仍是一身黑色西装,鼻梁上挂着一副茶色墨镜,端端正正的坐在座上,反倒更有种大家少爷的气派,他望了望窗外,又望了望对面有些坐立不安的谭铭凯,问道：“我们再有两个小时就应该到了,铭凯,快到家了,是不是很有感触？”r
“是啊。”谭铭凯舔了舔唇,决定还是说些什么,“三年前,我义无反顾的去留洋是为了躲开我父亲；现在,我还是有点怕看见他。”r
高秋朗怔了怔,为了掩饰,拿起小桌上的瓜子吃,他故作玩笑道：“听你这么说,不像是在说爹,像在说钟馗。”r
“是挺像。”谭铭凯笑了,“从小到大,他是钟馗,我是小鬼。虽然我是谭家唯一的孩子,可我从来没有看见我爸对我笑过,从来没有感受过所谓的父爱,看到的只有冷漠、严厉,还有莫名的忧伤。”r
“忧伤？”r
“嗯。”谭铭凯回忆着,“他的这种情绪让我琢磨了很多年,大概是因为我总不能让他满意吧,真不知道他心目中的好孩子应该是什么样……“r
谭铭凯透过车窗看着远方,却不知道这番话已经让高秋朗心乱成麻。r
“我这次回来,是我妈妈打电报说,说我父亲可能不行了,这样让我更怕看见他。”他叹口气,“虽然他不爱我,但我还是很爱他。”r
这个让谭铭凯爱着的父亲也同样是自己的生父,高秋朗一瞬间回忆起叶海山的那句话,这一次,将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的亲生父亲。r
谭铭凯哪知这片刻间他心头转过的种种复杂,他抬起眼看着高秋朗,问：“你呢？”r
“跟你刚好相反,我从小没有母亲,但有一个非常爱我的父亲,他把所有能给我的一切都给了我,然后他走了。“高秋朗平静的叙述着,淡然的语气中含着哀伤。r
“对不起。”谭铭凯低语。r
高秋朗笑笑,目光再次移往窗外,火车两边绿影婆娑,竹影摇曳,眼见快要到了。r
这时的乌茶镇上,正是午后时分,院子中的蝉儿正在撕心裂肺的叫着,谭家正房谭老爷的寝室中,四角搁着水盆,吸收着午后漫漫的暑气。r
谭老爷精神正好,非但不像往日那般躺在床上昏睡,反而饶有兴致的站在桌前练起书法来。谭夫人缓步进来,她看见丈夫在宣纸上写着：“曾经沧海难为水……”r
谭夫人心中一痛,咬了咬唇,还是上前给谭老爷研磨。r
谭老爷开口：“铭凯,还没有回来吗？”r
谭夫人应声：“我让大富去码头等他了。”r
谭老爷这时才抬眼瞧着她：“你怎么没去？!”r
谭夫人深深的看着丈夫,幽幽的道：“景然,我知道你心里一直记恨着我,但铭凯毕竟是你的儿子,看在他的份上,让一切都过去吧……”r
谭老爷也不看她,只顾低头写着,说道：“你在求我？”r
“对,我求你。”r
谭老爷终于抬起头,看着满脸乞求的妻子,问：“怎么？你也会害怕？哦,对了,整天嘴里念着佛心里装着鬼的人能不害怕吗？”r
谭夫人哀伤的看着他,声音带着绝望：“景然,朱秋月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了,可我活着……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比她的丈夫让她守二十多年的活寡更残忍的？如果你对那个女人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那我对你也一样!”她卑微的乞求,“你就不能给我一点安慰吗,哪怕是可怜……”r
泪水一滴滴从眼眶中滑落,她伪装了这么多年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r
谭老爷望着她,他眼中那一些尖如锋芒的恶意散去,渐渐没了力气,跌坐在椅子上,长长的叹息：“我的心已经死了,你让我拿什么给你？”r
谭夫人愣愣的转开目光,觉得这一次自己的心,彻彻底底的凉了,她木然开口：“你怎么伤我我都认……但我最后求你一次,如果你爱铭凯,就什么都别告诉他,给他一个干净的家。”r
谭老爷没有作答,夫妻二人对视着,目光中淌过这二十多年的恩怨血泪。